第21章 蝶恋花(二)

岭南的事情闹得不小,消息总是比人飞得快。为了安全起见,孟嘉回程的时候很小心,一行人扮作客商模样,吃饭住宿都挑中不溜的地方,力求低调。饶是如此,还是出了岔子。

这家客栈显然有了年头,一脚轻轻踏在楼板上,也会惊起嘎吱嘎吱的响动。孟嘉小心地扶着柳木扶手,随在堂倌两步之后上楼。

堂倌立定,指了指拐角右手第二间,堆笑道:“客官请。”

二楼走廊不长,一共五间房,间间乌门紧闭,静得落针可闻,青天白日里莫名阴气森森。

孟嘉依言敲了敲门,没人应。

她轻轻一推,那门发出一声细细的吱呀,错开一条一人宽的缝隙,一股淡淡酒气顺着缝子迎面而来。孟嘉皱皱眉头,想向堂倌询问,对方弓着身子对她做了个“请”的动作,几步下楼去了。

这形势,不像是要对她不利的样子。

顺着开了的门扇一推,没发现任何异样,她松了口气,迈进一步,门后却陡然伸出一只手来,十分精准利落地拽住她肩头——眨眼之间,俩人的地位就掉了个个儿。

孟嘉的肩颈被牢牢制住,那人还有余力一手把门推上,在她额上笑道:“好久不见!”

孟嘉看清是谁,悚然一惊,“怎么是你!”反应过来也故作轻松地一笑,“我怎么记得前不久我们才见过。”

一头说,一头伸手去推对方,企图脱开这层看似玩笑的桎梏。

华纾却没有放过她,低下头来,双目沉沉地发亮,布散淡淡的红丝,美虽美矣,却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凉薄意味,像碧桃花里盛满流冰,低喃道:“是吗?可我怎么觉得是几十年几百年没有见过你了,想得我心口发疼。”

孟嘉一僵——这人怎么了,怎么奇奇怪怪的??

她低着的头又歪了歪,一心只瞅着边上空白的青砖地,勉强笑道:“华兄玩笑了……有什么话说,叫人告诉我一声就是,何须还假托掌柜的名义诓我?”

华纾道:“我何曾诓你?”

……好像还真没有。

她这番干的是得罪人的买卖,搅合了不少人的小算盘,虽说事已至此杀了她也无益,但若是定王之流要拿她性命泄愤也并非完全不可能,对方要人有人要刀有刀,不得不防。

她听见说五果酪是掌柜的单指给她,兼之小伙计一番有果无果之说,便就突生了疑心,一下子联想到了是否身份泄露朝中有人找上了她,才想见见这家掌柜的庐山真面目。若是真的,对方并未直动刀枪,说明还有说话的余地,谈谈无妨。若不是朝中势力,仅虚惊一场,那就更好了。

怎么也没想到,等着她的会是华纾。

但谁能断言,华纾是不是故布疑阵诱她上钩呢?难道他也跟朝廷有关?

念头一下子钻上来太多,争先恐后挤得她脑袋发晕。

孟嘉甩了甩脑袋,却怎么也甩不掉那一团浆糊。

一团迷雾里,陡然显现出灵光一点——推开门时那阵酒气,却似乎从始至终没在华纾身上透出半分!

她掐了自己一把,借着疼痛追回的半点清醒,问道:“你……你是不是——”

话没说完,就觉得骨酥形软,不受控制。

华纾适时地抱住少女软倒的身体,冷冰冰地回答了她没说完的问题:“对——专门为你制的。”

“我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彻骨醉。”

六年前孟嘉初入丹山馆时,华纾是出了名的聪明、高傲、乖戾。

聪明她深以为然,高傲也算目睹证见,唯有乖戾,这是她头一次体验。

从失去意识开始,就好像凭空跌进了无数层软罗,一直下陷,很快生出一股呕吐**。

令人庆幸的是,她并没有昏睡太久。

“呕——”

她半抬起上身,下意识往一侧呕吐,却什么也没呕出来,那股恶心感也随着清醒消失。

她清醒后,脑子里钻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华纾……这一亏吃的,要让她长一辈子教训。

然后,她就意识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

床在晃!!!

……哦,是车。

不怪她错认,这车比平常的马车大了两倍有余,她身下躺的是一张窄榻,紫藤厚垫,雪云丝被,再配上紫檀小几、玛瑙茶具,件件皆是非凡雅致讲究,包括一抬眼就能瞧见的青衫公子。

华纾没什么表情,除了她俯身呕吐时来拍了拍她后背,再没有别的动作。

孟嘉醒是醒了,骨肉仍旧软沉。事已至此,多费口舌无益处,她索性躺回去,漠然道:“看在我们多年相识份上,你同我说句实话,是谁?”

“当然,是我。”华纾似笑非笑,似乎是讽刺又似乎是自嘲,“那你可能看在多年情分上,同我说句实话,这一回究竟是做什么去了?”

看来情分二字在这种时候终究是不怎么顶用。

孟嘉也懒得在这时候谴责什么了,索性闭上眼睛,“你主子没告诉你吗?”

华纾顿了顿,道:“孟嘉,我在你眼中,便是如此不值得信任分毫?”

这话古怪,他对她下了药,又不知使了什么手段把她带离,如今却对她索取信任二字。

孟嘉掌不住笑了,唇边绽出一个嘲讽弧度:“华纾,是你蠢还是我蠢?一个下迷药的人居然想要被下药的人信任他!认识你这么多年,我还是头一次见识到你还有这一手本事。原来我对你了解如此不足,实在不配对你说信任。”

孟嘉尖刻起来是有一套的。话虽然说到这个份儿上,却未见得她就真的笃定了华纾一定是受人指使。但要套出一个人的真实目的,激怒是一种很可一试的手段。

华纾突然道:“那你要对谁说信任?”

孟嘉立刻反唇相讥,“说什么信任!犯了这么一个大蠢,我还敢相信谁?”

不料华纾却沉默了。

孟嘉盘算着,信息太少,不知道前路如何,得让他多说一些,于是道:“你不杀我,要带我去哪里?”

华纾抿了抿唇,似乎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神态渐渐放松下来,向着孟嘉递过一个微笑,“庐州。”

“然后呢?”

“然后——你猜呢?”华纾可见是将她捏得稳当,还有心思挑之逗之。

孟嘉笑道:“然后剥皮剔骨、大卸八块?”

华纾摇摇头,轻飘飘道:“我要同你敬告天地、共结鸳盟。”

“……”孟嘉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猛地睁开双眼,惊骇至极,“你说什么?!”

“我要和你成亲。”

孟嘉:“……我可是个男子。”“男子”二字几乎是从牙缝里迸出来的。

华纾心情显然不错,他伸出两指探了探她脸颊,颇似忧郁,却凤眼带笑,“当真是巧,自从上次一别,我才发现,原来自己喜欢的是男子,尤其是……你这般细嫩的男子。”说罢,他忽地两手握上她一手贴在脸侧,“深情”道,“自见卿后,辗转反侧夜不能寐,目见是卿巧笑顾盼,耳闻是卿笑语泠泠,若得卿卿,必然珍之重之,为卿守身如玉,你全了我这份痴心罢!”

啊……!!!!!!!

孟嘉想死的心都有了。

她硬着头皮结巴道:“可……我……我不是……”

她不是什么?

不是男人?

不是爱男人的男人?

孟嘉凌乱了。

女扮男装,被一个好男风的男人绵绵深情死握着小手诉说衷肠,这……

到底是她太年轻,没见过什么世面。若是换了几年后已然是久经世故的孟相,必然会道:“正好,近来府库窘困,正思借当,若在下残躯与尊驾真心皆可值得几钱粮米,烦请回府备得礼单聘书再议。”

此时,她却只能恍恍惚惚哭笑不得了。

见她惊吓模样,华纾失望道:“原来你不喜欢男子。”

什么叫原来?!!她从来也没表露过好男风好么!!!

华纾又道:“对不住……我以为,你和时晙……”

这关时晙什么事?

孟嘉茫然无措,居然把心里想的话喃喃地念了出来。

华纾十分受伤,犹豫道:“从前你和时晙……我以为你们……”

她想起来了。

但是她很想冲对方咆哮:那不是我和时晙——那分明是你和时晙好吗!!!

事情是这样——

有一回她在梅雪辛处饮了两杯自酿的素酒,回去时便有些神志不清。原本是华纾睡床她睡榻,不知怎的,那夜偏是她在床上歇了一夜,醒来看时,华纾却伏在她身前床侧。

巧而又巧的是,这幕便在穆如推门的时候,被同窗看见了。

当日比剑时,时晙一木剑把华纾手腕劈紫。彼时馆内私阅风月话本之风甚是猖獗,其中有一本书龙阳之癖的词妙语绝、情意缠绵,最是风行,几乎人人皆阅。据其所述,非是抵足而眠才是世间难得情意,郎才郎貌旗鼓相当也可成就绝世佳话。

不知道是谁联系上了时晙和华纾素日行状,就传出来了些不大好听的传闻。

言说是时晙、华纾素日才貌性情皆是绝配,却不甚对付,乃是因为有些说不出口的私情,因此情不容于世,由爱生恨,郁结于心。此次时晙行动过激,是为着华纾有意宠惯其他男子,心生醋意。

实则孟嘉只是他们二人刺激对方的一味佐料。

这味佐料听到流言,虽是无稽之谈,但仍是避一避为好,因此第二日就自请随先生赴他馆讲学了。

她却没有想到,答案揭晓在今日,传闻竟有五分真。

华纾居然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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