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鱼雁错(一)

孟嘉扫他一眼,淡淡道:“衣饰粗简乃生计所迫,人人口吐锦绣是为上元佳节讨个吉祥如意,俗语有言‘祸从口出’,时时当心为上。”

那一笑姑娘也斜了那人一眼,冷笑道:“就是!看不出来,你穿的又是什么绫罗锦缎,戴的又是什么金银珠玉,哪个女儿家要是寻了你这样的郎君,恐怕连跳河的心都有了,日日要想一万遍是否对神明有过什么不敬之举。这样的好日子遇上你般样的人,听你一番污言秽语,晦气!”

说罢,那姑娘取了上首一盏鹅儿灯,对着孟嘉福了一福,施施然去了。

那男子被一顿讥讽,羞恼不过,看着孟嘉哼了一哼,拂袖也去了。

孟嘉也不在意,对众人笑笑:“大家随意。”又对那摊主道,“等他们选完了,烦您把剩下的拿河边儿都放了,就写——”

孟嘉想起来还不知道人家名字,转身问那女孩儿,“姑娘芳名?”

“我,我叫小如。”

“哪个如字?”

“我不知道……”女孩儿紧张地揪着衣角搓弄,忽然想起什么,“哦!我有签子!出门时小寻哥哥特意帮我写好了。”

取出那玉兰灯里的黄纸一看,上面果然有一行小字,字迹歪扭,像是个学艺不精的小孩子的笔迹。孟嘉皱皱眉,仔细挨个分辨。

小、如、不、得——

孟嘉没有接着再认下去,把黄纸随手凑向烛火,笑道:“这字写的太丑,怕神仙看不明白,我替你写一个,祈愿嫁个如意郎君好不好?”

孟嘉取了摊主花笺朱墨,写下一行端整小楷。摊主离得近,凑上前瞄了两眼。

愿得小如意,选配如意郎。

搁下笔来,孟嘉轻轻习惯性地吹了吹墨,将花笺折好放在灯里,又给了女孩儿一块银子,笑嘻嘻道:“撞坏了你的灯,真是对不住,明天拿这个买身新衣裳,算我给你赔礼啦!”

女孩愣了愣,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手在腰上蹭了一下,伸手接下银子,脸色有些发红,结结巴巴道:“没、没关系……”

看着女孩儿擦干眼泪欢欢喜喜地去河边放灯了,摊主才叹了口气,对孟嘉道:“公子是个好人,只是这世上苦命人多了,在这样日子里就显得更苦些。公子要可怜,是可怜不过来的。”

孟嘉唇角一勾,轻轻巧巧道:“谁让我瞧见了呢?遇上本公子,十分苦也叫它化两分甜。”

言罢,她转身欲走,却觉右手小臂一紧,原来是被人扯住了。孟嘉心里一惊,未及抬头看时,便听一道桃花流冰似的声音含笑递语。

“小公子既然发善心,也为我写个祝语如何?”

孟嘉旋过半身,抬眼看见是个男子,比她大略高了一头,脸面被一个柳木傩面具覆得严严实实,束着银冠,双丝绫的水蓝衣袍,下摆上滚云翻浪,讲究的是一个低调华贵。

这声音含笑戏谑,听起来有些耳熟,却一时有些想不起来了。这样姿容的人,若是她见过,不该没有印象才对……会是谁呢?

面具后的眼睛在夜幕花灯和怒目鬼面映衬之下,愈见漆黑幽深,草率撞进那样一双眼睛,孟嘉一时便有些愣怔。

正思量间,男子却似看透了孟嘉心思,将五指往下一滑抓住她手腕,向他面上凑近。等两人的手凑近他喉部,他又微微俯首向前去就。将将碰上那片木头时,孟嘉醒过神来,忙将手指一蜷,忽觉四方投来的目光灼热,她下意识向四面一看,登时面上作烧起来。

这番行径,发生在两个男人之间,着实有些诡异。

孟嘉急忙把手抽出来,目光却停在那只拉住她的手上——指骨修长鲜明,肌肤清透,可称得十分漂亮。

这么漂亮的手,她只见过一双。

心里有了猜度,她定定看向那面具后的眼睛,饶是容颜未露,也能看出那里面盛满了浅浅笑意。

他松开孟嘉,那只漂亮的手扯下鬼面,露出一张同样漂亮的脸,眼飞双凤,眉如利刃,他果然是在轻笑:

“许久未见,你好不好?”

虽在意料之中,孟嘉仍旧惊讶:“华兄,你怎么也在恒安?”

孟嘉初见华纾的时候,他穿的是一身白衣,墨发金冠,浓眉艳目,说不上贵气,也端的是衣袂飘飘若仙人也。而今多年不见,他竟出落得又出众许多,已然活生生是一朵雪山深处盛放的血莲花——既冷且艳,又净又妖。

这朵奇花悠悠道:“听说京都繁华,有故人相邀,特来瞧个稀罕,你也是?”

孟嘉也摘了面具,笑道:“是啊,早就听说京都的上元最热闹不过。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你,不过……”

“不过什么?”

“华兄是怎么认出我的?”孟嘉晃了晃手里的面具。

华纾微微一笑,“你我三年朝夕相对,你不是也认出我来了?”

孟嘉咳了咳,没说话。

说来惭愧,她十三岁赴丹山馆游学之时,趁年少雌雄之态尚不明显,乃是大着胆子假作少年,其时无奈,和华纾在同一个屋檐下住了三年有余。幸而遇见华纾此人,他生活行事皆十分讲究,同世家小姐也相去不远了,故此从不曾觉得她有什么不同之处,两人才能一直相安无事。后来战事频起,学馆散了学子,各各分离,再未见过一面。

说起来,华纾当年其实是待她极好的,只是一别两年,变故甚多,如今对着故人,也起不来攀谈的心思。

孟嘉含笑道:“华兄既然有故人同游,我不便相扰。现下已是累了一路,想想还是回去歇着倒好。日后你我有缘再会,可要好好叙叙阔别旧话。”

华纾却拦住她,笑道:“怎么好好儿的来看灯,见了我却走?莫非是见我容貌不佳,扰了雅兴?”

这自谦……多少有些不真诚……

闻言,周围响起一片零零碎碎的轻笑,不时还有恨恨的低咒轻啐。

啐归啐,围上来看热闹的可是只增不减——难怪他戴着一张鬼面,只凭这张脸,不是招爱,就是招恨!再加上华纾先前举动,又发生在多男女同游的白雁河畔,更显得这两位俊秀公子之间似乎有点儿什么暧昧情意。

好一出大戏!!!

见人越聚越多,一层层围得人群厚密起来,窃笑低语如蜂群,恐怕再下去更难脱身,孟嘉忙道:“不是不是。我……一路累了,实在累了。明日且有正事,失陪失陪!”

欲拨开人群先走一步,又被轻巧拉住。

华纾拽着她不依不饶,笑道:“多年不见,下次相见不知何时,既然遇上了,总没有就这样撒手走开的道理。既然你累了,恰巧我于附近有一处所在,权供休憩,随我走一走,如何?”

“这……”

华纾却不容她拒绝的样子,半拽了人说说笑笑另走一路,甩下身后一众闲言碎语。

“真俊啊!不知道他们是哪家的公子?”

“别想了,没看见他们走的是龙虎道吗!”

……

龙虎道,其实只是一条通往白雁河一处小型码头的小路,因这一处码头非为公用,专停王公贵族游船,一般人也不走这里,所以京都百姓就给这条路起了一个诨名,唤做龙虎道。

孟嘉推辞不过,只好随着华纾走。过了龙虎道,就见码头上船已散尽,只有一座十几丈长的三层游船尚且停着,她好奇道:“华兄,这是你的船?”

华纾摇摇头:“我有一位好友今夜赴宴去了,他的船平白放着,被我借来用用。”

“原来如此,”孟嘉无奈道,“听客栈小哥说游船票价涨得极高,且年前就被订完了。我还道上元夜不得坐船,当真遗憾。”

华纾似笑非笑:“莫说是今天,从年前二十八开始,恒安就开始暖节了,即使不到上元,水面上也是不闲着的,既然是来瞧热闹的,怎么不早备船只?”

孟嘉又咳一声。

未等她答话,就听华纾又笑道:“幸好如此,我这里宴乐美人应有尽有,一定让你乘兴而来尽兴而归。”

故人盛情难却,孟嘉心道,有人作伴总比自己回去大被蒙头翻来覆去的好,何况从前她和华纾也算交好。此人行事缜密,举止有度,颇有君子之风。因此,退一万步说,即使被识破身份,她也并不担心会有什么意外,遂点头答应了。

如今虽是枯水期,白雁河的河面却仍有百余丈宽,其上拔起无数华彩灯船,绵延足有十余里,映着两岸千家烟火和水面无数星星明灯,十分灿烂辉煌。江水悠悠,如情波荡,丝竹绕耳,微风递香,无怪这许多男女相聚两岸,载歌载舞,明暗传情。

华纾这一宴安设颇奢,美酒佳肴、金杯银盏,轻纱锦幔、乐舞优伶,无一不精无一不美,只是除了他们二人,却再无旁的宾客。就连华纾口中相邀的故人,也未曾见露过一面。

见她动问,华纾斜着身子靠在椅上,一手支颐,隔着花窗向外望去,一边笑道:“我也是初到此地,故人便是借船那位好友,他又赴宴去了。我不爱那等场面,想着独自游湖也有意趣,没想到又碰上了你,可见是缘分已到,想躲也躲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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