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鱼雁错(二)

说完,华纾回头又看着她,“你怎么无人同游,难道是独自来京?”

孟嘉略有些倦意,说话也显得漫不经心了一些:“是啊。”

华纾见她模样,挥挥手叫伶人退去了,含笑问道:“真累了?”

孟嘉拍拍额头,竭力驱走疲惫,她素来如此,倦意说来便来,却也只是声轻气弱一些。近日舟车劳顿,尤其精神不济,只是没料到今次有那么明显,竟然能被一眼看出来。

“还好,想是京城繁华迷眼,看灯看得倦了。”孟嘉又揉揉眉心。

“我叫人给你收拾一间屋子歇一歇。”

华纾传了人,果然有一名藤紫衣裙的侍女依言踏了楼板上去。几乎是前后脚,她那边上去,舱门处便进来了一名青年,五官锋利,面容英朗,孟嘉甫一见他,便笑道:“穆如,原来你也在,方才在河畔长街时,倒是还在想你为何不曾与华兄同游。”

穆如虽然没有笑意,倒是对她恭敬一礼:“回……孟公子话,属下奉公子命先行安排,所以未曾与您照面。”

孟嘉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穆如这个人,从前跟在华纾身边随侍的时候话就不多。以前年少时孟嘉还有时不时逗弄他的心思,如今阔别许久,与他主子都要生疏了,更别说是他了。且看他并未有什么攀谈心思,想是有事禀报。

想到这里,孟嘉站起身来,执了一把玉壶,笑道:“实在不成了,我上去瞧瞧,你们主仆说话吧。”

方才宴时,孟嘉念着这几日睡眠不好,多饮了两杯石榴酿,此刻行走间身子便软了些,步履间动作不似平日利索,只得把步子放慢了些许以求稳当与寻常无异。孰知踩上红木梯板的时候,不知是鞋子还是身子初始便歪了一些,这一下便有些不大听使唤,径直是斜斜往后倒了一下,孟嘉下意识伸手一捞按上间壁,才把一颗险些蹦出来的心勉强摁回去。摁了一半,突然感觉到腰后有一股力道托稳了她,这颗心立刻不上不下地卡在了咽喉。

孟嘉回头一看,乍然一惊,险些又往前摔去,只顾及抬袖捂住脸。

华纾立刻上阶一步,手掌顺着孟嘉腰线一绕,立刻滑到了她的腰侧,把人扶稳了,方才忍笑道:“这梯板滑,小心摔了。”

虽然没有收紧,不难感觉到这只手实实在在锁住她,几乎不费什么力气。

孟嘉低头看了看,迷茫了一下——这是华纾的手?看着像纸糊的,有这么大劲儿??

这个想法还没出现一瞬,她骤然想起来了什么。

——还真有。

她怎么忘了,华纾十五岁的时候,就已经能开三石强弓了。

就这么一迟钝的工夫,她便全然忘记了这番动作于两个男子之间是否算得暧昧不清,而她站稳步子的工夫,华纾已经撤回手,向她正色道:“我送你上去吧。”

孟嘉一摆手,深樱色的唇间现出隐约的洁白,故作自然道:“不必!大丈夫顶天立地,莫说只是一时失了脚,就使我醉得不省人事,还能让这几步路难住?我就不相信。”

言罢,一手按着板壁,打起十二分精神,“噔噔噔”几下,转过上面去了。只是孟嘉为免华纾果真追上来相送,一心只踏阶而上,不曾留心过,那抹水蓝色的主人在最后能瞧见她衣角时,眉眼弯出了一个浅浅的弧度。

孟嘉没在二层停歇,摆脱了华纾后,略一思索,那侍女刚去不久,想必没有这么快。此时已经不早了,四面笙箫乐歌淡了许多,不似先前喧扰,不如上去赏赏夜色。

思及此,她放慢了脚步,仍旧步步留心,独上三层去坐,为着方便观景,这里只设了红木栏杆,四面勾起霞影纱,视野极好。

只是夜风仍凉,吹得她有些头疼。但她并没有选择下去:一是故人在下许是有什么私语吩咐,她一个阔别多年的外人在场恐怕是多有不便。二是灯月相辉,夜色果然不错,她很喜欢。若是往日,只不过叫人下去取件斗篷的小事,但今日不过偶然相逢,这里自然不会恰好备上她的衣裳。

孟嘉饮了一口酒,权作驱驱寒气,决心再坐一刻便去歇着。

酒意涌上了眼睛,孟嘉闲闲靠在栏杆上,一手撑着额角,纤长的食指点着顶上簪冠的碧玉簪,一时觉得懒懒地,似乎在这万家灯火之际暂时寻着了一片可属于她的安静寂寥——虽然寂寥,着实安静。

楼板处有动静,打破了这一方独属于她的小时空,孟嘉手臂仍搭在栏上,半直起身子转过头来一看,原来是华纾上来了,左臂上搭着一件银灰披风。

“一个人上来躲清净,也不吩咐人添件挡风衣裳。”华纾笑着,把手里的披风给孟嘉披在身上,也在她身边坐下。

披风一上身,几乎是立刻阻止了身上的温暖向外消散,孟嘉拢了拢披风,笑道:“这衣裳来得真是及时,却之不恭了。”

随着两人上来,两名侍女把桌上摆设一番,把温酒的器具也搬了上来,随后便恭敬退去了。

游船已经散了许多,如今他们四面多是苍茫黑水,还有悠悠而来的点点花灯。今儿是十五,天上亮,地上也亮。

“火树银花,明月天涯。”孟嘉倾壶,瞅着一缕黄亮的细线飘入黑水,喃喃道,“还是高处景色最宜人。”

察觉到华纾不回应,孟嘉转头看去,视线正巧与他撞上。这人着实是比三五年前出落得更加惑人,凤眼漆黑深邃,好像会吞噬与他对视之人的视线,叫人不敢长久直视。

此刻眼波虽不流转,望去却盈盈尽是风情——孟嘉一时有些忘了移开视线。

华纾愉悦一笑,托腮逗她,“你是不是醉了?”

“怎么可能,”孟嘉笑着低下眉去,心不在焉地又倒了一杯,“我知道自己的量,喝两杯沾沾唇,得睡个好觉罢了。”

华纾低低一笑:“原来你知道自己酒量浅。”转而又道,“知道自己酒量浅还如此痛饮,以前不觉得你多么爱这杯中物,今天是怎么了?”

孟嘉觉得双唇被夜风吹得发干,不欲多说,遂直道:“今天进京了,我高兴。”

华纾伸手取过她手中的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和她相碰,语调温柔低转,似乎也浸了酒香,“今天见到你了,我也高兴。”

华纾饮净,孟嘉便也饮净。

她倚在栏上,远望着江面,看了良久,指着水面问道:“华兄,你说,今夜这么多灯,那……月亮呢?月亮在哪里你看见了么?”

华纾挑挑眉,顺着她指的方向仔仔细细地看了许久,认认真真地确认里面没有月亮,方又认认真真道:“月亮不在那儿。”

他伸手握住孟嘉指向水面的手,抬向天际,“在那儿。”

孟嘉目光顺着那手移去,瞅着那个方向半晌,不知道什么时候红了的眼角忽然滴下泪来,“月亮在那儿,可怎么摘下来?”

华纾抬指拂了她眼角泪痕,拈了一块乳酥,凑到她唇边,“想知道?吃了点心,我告诉你。”

女子怔怔地转头看着他,面颊已经染上一层薄红。

华纾把点心挪到她面前,又哄道:“不骗你。”

孟嘉咬了一口,甜香气溢满唇齿,抬眼瞧瞧美人面,像被蛊惑了一般,又咬了一口。

“平日不见这么乖。”华纾瞧瞧指尖油痕,忍不住笑了一下,从袖中取出一方雪白丝帕替对面的呆子拭去唇上一点残渣,悠悠发问,“现在醉了没有?”

孟嘉盯着他看了半天,忽然对他招了招手。此刻她眼神还算清澈,华纾遂很给面子地向她俯了俯身。

孟嘉露齿一笑,伸出两只手掐了掐他双颊,又揉吧揉吧,直到对方脸上出现了两朵红痕,方才十分满意地严肃道:“你才醉了。”

华纾:“……”

华纾无奈地也捏了捏她微微发红的脸,顿了顿,直起身来与面前人拉开一点距离,举起酒壶灌了一口,问道:“你上京做什么来了?”

这次回答倒来得快,孟嘉指那天际,两颊酒窝深陷,双眼却十分慧黠透亮,她道:“我摘月亮来了。”

华纾:“……”

心知此人就这个德行,杯酒入喉,眼里清明嘴上胡说。此刻相对仍旧无奈而气,气而无奈,随手一扔,手中的酒壶“咕噜”一声没入河面。

“想知道怎么摘月亮吗?”华纾捧住她双颊,眼底越发幽深,几乎是咬牙切齿,“你要是乖乖回家,我连天上的太阳都给你摘下来!”

孟嘉皱了皱眉,眼中现出茫然,凌凌的杏子眼眨得越来越慢,终于忍不住合上了,嘴边犹在嘟哝些什么。

华纾好奇凑近,只听她呢喃道,“……羿射……九日落……”

“……”

因着酒量不深,孟嘉从未遭遇过酗酒的恶果。

绫枕锦被是惯常的柔软温暖,因此,她这一觉睡得是相当清爽。不知道是什么时辰了,孟嘉翻了一个身,还未睁眼,恍然觉得似乎有人在床畔,不疑有他,张口便唤:“弥香。”

“弥香”似乎有些疑惑,反问了一句:“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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