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惊变

白日里还天高云阔,黄昏时分就起了风。

浣新苑中,林叶萧萧。

阿言捧着茶从外间进入姜邑的卧房:“白天觉得这院子里景致非常,到了晚间,又觉得阴森可怖起来。”

姜邑正临窗而卧,就着案桌上的灯火看书,听见阿言的话,他把书搁下,朝窗外望望:“外头起风了?”

“是啊,黄昏时候起的风,现下已是深夜,”阿言把茶壶杯盏放在案桌上,“公子看书的时候就是这样,什么风吹草动都觉察不出。”

姜邑抚着那本书,神色有些黯然:“只有看书的时候,我的心里才能得到真正的平静。”

阿言对姜邑心中的苦楚了解一二,却不能感同身受,所以也不知该如何劝慰,只得静静地站在边上,待他所需。

外面的风忽然紧了起来,林叶被吹的“哗哗”作响,窗棂也跟着敲了起来。

“阿言,不早了,去休息吧。”

阿言摇摇头:“公子说师父今晚会来,阿言想他了,想见见他。”

姜邑笑笑:“分别不过月余而已。”

“公子不是说过吗,‘一日不见兮,如隔三秋’,阿言便是这般。”

“你这孩子,不知其中的意思,可不敢浑说,”姜邑颇有些无奈地倾身过来摸摸阿言的头,“今年长高了不少呢。”

阿言嘿嘿一笑。

“阿言何时长大了,我便给他寻个好娘子......”

外间蓦地传来一句戏言,姜邑闻之一笑置之,阿言则是两眼放光,大呼一声“师父”,紧接着就往外跑。

还没跑到外间,就被人一把抱起,又给抱了回来。

“师父,你放我下来,快放我下来,我已经不是个娃娃了,方才公子还说,我长高了呢。”

张简把阿言放下来,与自己比划一下:“果真,都快有我高了,看来阿言是急着找个娘子啊。”

“你就别拿阿言逗趣了,他也才十二......”姜邑拿眼觑着张简。

“公子,”张简笑着略施一礼,“十二也不小了,当初见他时,不过是个抱在怀里的娃娃,连话都还不会说,现在不是已经这么大了吗,几年时间而已,快着呢......”

阿言也不甘示弱,连忙抢白:“我看是师父自己想找娘子了吧,您今年三十有五了吧,都这么老了,却还是孑然一身,您要真有这个想法,我帮您留意留意就是了。”

徐缨就像是张简的命中克星,不管他在外面如何莽撞,恣意妄为,见着徐缨就如同耗子见了猫一般,躲不掉时就是他掌心里的玩物。

“小兔崽子,反了你了,敢跟师父顶嘴,”说着张简就要上手去揪阿言的耳朵,没想到被他机敏地躲开了。

“师父且跟公子说事吧,我先去睡了,”阿言溜到门口,又回过头来:“师父放心,我是不会跟徐缨伯伯说,您想找一房娘子的事的......”

阿言已经跑没了身影,张简还在一个劲地叫骂:“反了天了你个兔崽子,快些回来,看我不把你吊在梁上三天三夜不给你吃喝......”

姜邑笑着:“师父自己都没个正形儿,还敢奢求徒弟乖巧懂事么,阿言这粗中有细的性子,我看全随了你了。”

“我才不想教出一个没趣的徒弟来呢,这样多好,能吃能喝,能跑能跳的,”张简嘴硬起来的时候,是不撞南墙不回头。

“坐吧,这里就你我二人,还讲什么虚礼呢,”姜邑指指旁边的位置。

“谢公子。”

等张简坐下,姜邑便倒了杯茶推到他跟前:“如今的形势还没好到可以把酒言欢,今日我们就以茶代酒。”

“谢殿下......”张简端起杯盏,那豪迈的架势如同端了一大碗酒。

姜邑身子微微一顿,苦笑着:“都十二年了,没想到你还会叫错。”

“张简至死都不敢忘记您是卑职的殿下,是勤国的储君,若不是代军卑劣,使用了下贱的手段,我勤国又怎会覆灭,若勤国不灭,您如今就是勤国的国君了,卑职一直相信,一旦您正位太极殿,我勤国必能强大起来,绝不会为代国这样的弹丸之地所破......”

张简所说,于姜邑而言,恍如隔世,如烟如尘,那时他还不叫姜邑,那时他还居住在东宫之内,那时他还期盼着勤国能有将来,后来发生的一切的一切,都是他始料不及的。

勤国覆灭,百姓们流离失所,堆成山的尸骨,流成河的鲜血,还有阵阵哀嚎,声声泣血,每每入梦,都让他如在地狱里煎熬一般。

活下来的人拥护他,把他当成复国的希望,可是,当他卑劣地扮作侍从逃出勤王宫的时候,他就只想着逃,逃的远远的,远离战火,远离死亡,复国从不是他所想,至今心志未改。

他是被那些复国的希冀与热血,推搡着,驱赶着,才走到了今日的。

姜邑时常感觉拖着他这颗还能思考的头颅行走着的,不是他自己,而是一副没有血肉,没有灵魂的枯骨,当有人与他说话的时候,他也会惊诧不已,他们竟然不惧怕自己。

风吹断了树的枝桠,脆裂的声响惊动了他。

他扯着嘴角,脸上的苦笑都已变得扭曲,不堪一视:“你说了两个‘若’,这样的假设有用吗,只会牺牲更多的无辜之人......”

“殿下......”张简几乎是喝止的姜邑,也只有这种时候,他才会放下两人之间悬殊的身份,不顾什么尊卑有别。

复国不止是张简一个人活下去的目标,幸存下来的人中,有很多都和他一样,他们的家人朋友皆死于战火之中,他们背负的是鲜血是仇恨,是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誓言。

张简怒瞪的双目,慢慢恢复如初,口气也变得平和:“殿下,五行令主已悉数入城,安顿下来,阿缨让我来说与殿下知道,现下我们的人正在慢慢靠近宫城,只待时机成熟,殿下一声令下,我们便可杀入宫中,取下纪赢的项上人头,也好告慰我们已故的亲人,和勤国的千万子民的亡灵......”

这些话,张简反反复复地说了很多遍,姜邑再熟悉不过,有时候是张简说,有时候是旁人说,十二年里,这样大同小异的话姜邑听了无数遍。

姜邑有些麻木了,因为这些话里,都是他不得不担负起来的所有人的希望,这些希望每天磋磨着他,似乎是要把他从一颗棱角分明的石子打磨成一枚通体光滑的弹珠,朝着他们的仇人——代国的国君纪赢的脑袋上射去。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张简,是和之前一样,说着言不由衷的话,还是什么也不说,默然以对?

张简对姜邑的态度也已麻木,他继续自说自话:“前几日殿下出手相帮韩叔晋是为了取得他的信任对吧?阿缨说您刚至金云城,贸然出手,恐会太过惹眼,还请殿下为大局考虑,凡事谨慎而行,他还说,今日不便,改日寻着了适当的时机,就来面见殿下。”

姜邑机械地点了点头:“金云城乃是代国都城,京师重地,你让徐缨知会五行令主,蛰伏待机,切莫露了行藏,若有行动计划我自会通知你们。”

“是,殿下,”张简端着杯盏,看见姜邑抬手喝了他才喝,茶水搁置的太久,喝下去,竟有些齿冷。

“若无旁的事,你就回吧,有消息传递时,还是和以前一样,让阿言动起来。”

张简起身告辞,走上两步他脚下一沉,立在那里,没有回头:“殿下让阿言来充当我们之间联络的信使,不是把他当成随时可弃的卒子吧?”

姜邑靠着案桌,没有说话,他觉得自己仿佛脱力了一般,浑身上下一点儿力气也使不出来,若不靠着案桌稍稍支撑,他可能就倒下去了,疲乏的双眸慢慢合拢,嘴唇微启:“去吧。”

等张简脚下的声响消失在外面的狂风里,姜邑才长叹一口气,一行清泪从那张清朗的面容上悄然滑过。

......

眼瞧着侯府长媳楚琰的临盆之期将至,可韩伯与的归期却遥遥无期。

照他上次的家书来看,归期已不远矣,但那之后,他就再无家书传来,这不由得阖府上下,都着急起来,就连稳如泰山的韩立,亦是如此。

尽管韩立嘴上不说,但听到儿子不日便归的消息,心中还是大喜,韩伯与是侯府的长子,又是与韩立一样是征战沙场的武将,自是被韩立寄予厚望,对他的期许更非韩仲祁与韩叔晋可比。

如果没有收到那封归期不远的家书,韩立兴许还不至如此浮躁,但是人心里一旦对某件事有了期盼,那与此事相关的一切都会被放在心上,恨不得有点儿风吹草动,就草木皆兵。

没想到,人没等回来,却等到了韩伯与因贪污军饷被擒,押解进京待罪的消息。

外头的小厮听到风声,也没过脑子,回来就是一通如实上禀,霁璃夫人只觉目眩,扶着婆子的手才勉强撑住,可即将临盆的楚琰就捱不住了,一时间腹中阵痛难忍,当即就要昏死过去。

这一回,霁璃夫人的脑子竟清明了许多,她知道孕妇受不得惊吓,轻则早产,重则可能会危及性命。

她立马叫人把楚琰挪到产室,接着请产婆,烧热水,通知侯爷回府,命人出去仔细打探韩伯与的消息,一通安排下来有条不紊。

肖钰虽未经历过生产,却也知道这是一脚踏进阎罗殿的事,她看过楚琰是如何辛苦地在怀这个孩子,两人素日关系又好,霁璃夫人此刻已是分身乏术,所以不顾旁人劝说,一直在产室陪在楚琰身侧。

韩风听见外头声音吵杂,就想要出去凑凑热闹,回来时已是脸色惨白如纸,他跑进书房:“公子,外头人说大公子被下了狱了,大奶奶听到消息,吓得昏死过去,这会儿已经被挪进产室了,外面现在都乱成一锅粥了,您快出去看看吧......”

“什么?”韩叔晋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接着就要往外跑,却被姜邑给拦了下来。

韩叔晋双眉倒竖,瞪着姜邑:“你这是要做什么,你没听见韩风说府里出事了?”

“听见了,只是我想问问公子,您现在出去能做什么,是能查清大公子下狱之事,还是能去产室帮忙呢?”

“我......”韩叔晋一时语塞,憋了半天才勉强吐出一句话:“我去打听打听大哥是因何事被下的狱。”

姜邑轻笑出来:“恕我直言,这件事霁璃夫人应该已经安排了下人去做,您现在出去非但帮不上什么忙,说不定还会往里头裹乱......”

“我裹乱?我怎么会往里头裹乱,当了几日的先生,你当真觉得你可以对我随意指摘了吗?”

“你既不了解事情原委,不能为大公子一事出谋划策,又不懂岐黄之术,帮不得产妇生产,你此刻出去叫侯爷夫人看见,就只会让他们心烦,这不是裹乱是什么?”

“你......我......”

韩叔晋被姜邑一番话说的哑口无言,只得气呼呼地回去坐下。

姜邑知道他心里着急,即便坐着也看不进什么东西,他走到桌前安抚:“不如这样可好,让韩风在外面打听着消息,若有什么厉害变化就来报与你知道,倘或真的需要你帮忙,我绝不拦着你,如何?”

韩叔晋心里已经乱了,哪还有什么主意,听见姜邑这般说,觉得这是眼下最好的安排了,就给韩风递个眼色,韩风意会,马上转身出去探听消息去了。

韩风出了浣新苑之后,姜邑又在窗边坐下来看书了,韩叔晋按下心中不安,也捧起书来看。

姜邑看着手中的书,语气肃然:“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处变不惊才能运筹帷幄,决胜于千里之外,越是这种时候,越能锻炼一个人的心志,意气用事乃莽夫所为,安坐于不安之上才是大将之风。”

韩叔晋知道那是说与自己听的,这话如同一剂安神汤,让他勉强按下的那颗浮躁的心,逐渐归于平静,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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