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刑部出来以后,韩叔晋就一直心事重重的样子,没有说话,韩风想要唤他,又被姜邑及时制止了。
姜邑冲韩风摇了摇头,韩风了然,便不再言语。
回程的马车上,因着韩叔晋,谁也没有说话,就连看他不过的阿言,也闷着。
一旁的姜邑看他几次,他一直都是侧着脑袋,搓着下巴,眉头挤在一处的姿态,似乎在沉思着什么,姜邑心中猜了个七八,却不打算询问。
姜邑在等韩叔晋想好了之后,主动告诉自己,韩伯与的案子虽时不我待,可越是这个时候他越要稳得住,如果这件案子的发展真如幕后之人所谋划的那样,那襄国侯府危矣。
他和襄国侯府颇有渊源,所以不管是为着复国大计,抑或是出于自己的私心,他都不能坐视不理,而且他不光不能坐视不理,他还要主动帮襄国侯府安然地度过这个危局。
趁着韩叔晋没有注意,姜邑对阿言使了个眼色,阿言立刻了然,姜邑是要见徐缨,需要他去传信,姜邑深知,要想破此局,单凭他一个人的力量是远远不够的。
马车在侯府门前停下以后,韩叔晋就直接冲下了车,跑回了青竹园,然后把自己关在房里,谁也不搭理。
韩风跟到青竹园,看看韩叔晋紧闭的房门,想要开口,又不知是否合适,他还是第一次看到他家公子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他交代青竹园的下人看好韩叔晋,就跑去了浣新苑,想要从姜邑那里得到答案。
姜邑并没有说出个子丑寅卯来,不过他交代韩风:“好生看着他,他若有什么异常举动,及时来报与我知道。”
韩风答应着就去了,如果换做旁人,韩风是绝不会这么好说话的,但是从这些日子的相处,他能看得出,姜邑是真心待他家公子好,所以才会这般听从。
到了傍晚掌灯的时候,韩叔晋出来了,闷着头来到浣新苑,还把韩风和阿言以及院子里的其他下人,一并撵出了浣新苑,又把门从里头闩上。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一副懵然不知的模样。
来到书房,韩叔晋也把门给关上,这副小心再小心的样子,算是印证了姜邑心中的猜测。
他没说话,就是看着韩叔晋,看他从门前走到桌子那里,慢慢坐下,他也不去催促,给韩叔晋足够的时间,等他想通了再开口。
“先生,我能相信你吗?”半晌,韩叔晋才抬头对姜邑说了这么一句。
姜邑看着他那不安的双眸,点点头。
韩叔晋苦笑一声:“眼下这种情势我若不信你,又该信谁呢?父亲母亲未必相信我所说,即便信了,恐怕也难以应对,这金云城作为代国帝都,看似繁花似锦,是最热闹的去处,可内头的水又深又浑,把父亲母亲拖下来并非明智之举,我二哥虽在吏部任职,却并无实权,且他不善权谋,如今,我能商议之人,恐怕也只有你了。”
“如今看来也实属命运弄人,你初来金云时,我千方百计,想要把你赶走,现在你竟成了我唯一的希望。”
姜邑认真地倾听着韩叔晋貌似独白的这一段话,浅浅一笑:“或许这便是你我之间的缘份吧,子寅信任我,是出自真心,我对大公子的允诺,亦是出自真心,既是真心相交,希望子寅接下来对我说的,也无不实之言。”
“这是自然,”韩叔晋起身,来到姜邑身旁坐下,即便已经这般小心,他还是微微压低了声音,仿若耳语:“我大哥手中确有北荻王的信物,不过那绝不是什么通敌卖国的罪证,那是他们二人之间的君子一诺,北境之地,绝不再犯。”
“这是大公子随虎威将军平定北境之乱时发生的事吧?”
韩叔晋看姜邑毫无波澜的样子,有些惊诧:“你早就猜到了,是不是?”
姜邑点点头:“自赵柯提起此事起,你便魂不守舍,我断定,信物一事,必然不虚。”
“北荻王公孙显是荻国四大骁将之一,曾被我大哥秘密擒获,我大哥放他一马,并让他承诺不许再犯北境,公孙显钦佩我大哥为人光明磊落,遂赠以翠玉扳指作为恪守承诺的信物,此事只有他二人知道,是去年中秋家宴时,我们兄弟三人于一处吃酒,大哥酒后无意间同我们说起的。”
“北荻王此人我略知一二,作战骁悍无比,于战场之上难逢敌手,其虽是一粗人,却备受军士拥戴,究其原因,也是为君子之故,能得他允诺,保北境安定,使得百姓免受战乱之苦,于两国而言,均为幸事,大公子此举是为长远计,只是,这既是他二人私下之约,又仅限你们兄弟三人所知,如何会被他人知晓呢?”
韩叔晋也是百思不得其解:“是何缘故,时隔近一年,怕也是无从查起了。”
姜邑想了想:“会不会是大公子在外头与谁吃多了酒,自己说出来的?”
“不会,”韩叔晋斩钉截铁地否认了姜邑这一猜想,“先生有所不知,我大哥不善饮酒,在外头更是滴酒不沾,去年中秋,也是兴致所至,再加上有我和二哥在一旁劝说,才与我们吃了几杯。”
“这件事是如何被旁人洞悉到的,先搁在一旁,现在最重要的是那枚翠玉扳指现在何处,”姜邑分析出眼下的当务之急,“赵柯说的明白,陛下派出了司法阁的密探前来查察,若是被他们找出那枚扳指,那大公子即便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
韩叔晋往自己的怀里摸了摸:“我也是这样觉得,司法阁的人无孔不入,找到这枚翠玉扳指,是早晚的事。”
姜邑注意到韩叔晋的举动,不禁眉毛轻挑:“翠玉扳指在你身上?”
“是,”韩叔晋应了一声,然后从怀里掏出那枚翠玉扳指:“大哥说他为人心思不够细密,放在他哪儿,若是不慎遗落,恐会招来灾祸,于是交由我来保管,如今,司法阁的密探身负皇命,定会潜入家中寻找,我那儿也已经不安全了,不瞒先生,方才我回青竹园的时候,发现卧房里的东西被人翻动过,虽小心复原,却仍留下了蛛丝马迹,若不是我藏的隐秘,现在恐怕已身在天牢之内了,所以,我想要先生替我保管,先生可愿意?”
屋子里头的灯火早已点燃,可翠玉扳指在韩叔晋的掌心上,泛着荧荧绿光,仍叫人心里头发寒发冷。
那无疑是一块烫手的山芋,若是接了,便如同与死神同眠。
姜邑微微抬起的手,又放了下去:“你可知道这枚扳指关乎的是你大哥的命,甚至是你襄国侯府满门的生死,你竟要我来替你保管?”
“我虽愚鲁,却也看得出襄国侯府上下无一人善朝堂权谋之术,我大哥一事只是开端,幕后之人的目标想来应是我整座侯府,不然不会一计之后还有一计,大有不达目的不罢干休的执念,恨只恨此人心肠太过恨毒,也恨我自己力弱,毫无对策可言,这种生死关头,我能信的唯有你一人,不知,不知先生可愿护我侯府周全?”
韩叔晋也知这话说的过于鲁莽,比起之前姜邑帮忙让周衡得已安葬,此刻托付他,或许是韩叔晋此生押过的最大的赌注了。
姜邑也迟疑了许久,答应帮忙查清韩伯与的案子,他已经算得上是仁至义尽了,如果再要护住整座侯府,那他势必无法向张简徐缨他们交代,他们暗中蛰伏,对金云城中的事几乎可以做到了若指掌,自己一旦有所行动绝不可能瞒过他们。
可是看着韩叔晋双眸之中的殷切希望,他又如何能拒绝呢,对韩叔晋他说不上来的那种感觉让他心惊又叫他恐惧,好像为了他,自己能够视死如归一般。
他咬紧后牙槽,从韩叔晋手里拿过那枚翠玉扳指:“我答应你就是了。”
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姜邑反倒松了口气,似乎他为难的从不是这个结果,而是到达这个结果的过程。
看姜邑把翠玉扳指收起,韩叔晋眼含热泪,身子一沉,跪倒在地:“先生大恩,子寅无以言谢,惟愿此生为先生牛马,供先生驱遣。”
除了父母和当今天子,韩叔晋还不曾向谁下跪过,但他知道,他这一跪值得,因为他将护下的是整座侯府,以及府内数百条人命。
姜邑赶忙把韩叔晋扶起:“今日我同你说,男儿休要轻易低头,现在我还要告诉你,男儿膝下有黄金,不能轻易下跪,你唤我一声先生,我为你做些事还不是应该的吗。”
这两者孰轻孰重,韩叔晋还是能分清的,翠玉扳指的事一旦披露出来,必会引来杀身之祸,姜邑无疑是在用自己的命来帮他保护他想护下的人。
翠玉扳指有了妥善安置之后,韩叔晋心里的石头也落了地。
姜邑叫韩叔晋收拾好心情去看看楚琰,告诉她韩伯与在天牢里的情况,自己也好准备等徐缨前来。
这一等就等到了亥时三刻。
听到外面有衣袂翩跹的声音,姜邑知道是徐缨来了,徐缨的功夫很好,这一点姜邑再清楚不过了,于是让阿言去沏壶茶来。
徐缨进入房内,给姜邑行了一礼:“殿下安好。”
“你知道我素来不喜欢这些虚礼,快起来坐。”
徐缨与姜邑年龄相仿,是姜邑幼时的伴读,那时姜邑还很是顽劣,跟着他,徐缨没少被皇上皇后责罚。
告了座,徐缨才在一旁坐下:“本想等安排了五行的兄弟蛰伏的事情之后便来问殿下的安,谁知一直也没寻着合适的时机。”
姜邑眼珠子一转,语气不冷不热:“是吗,是没寻着合适的时机,还是你对我帮助韩叔晋的事有些微词?”
“徐缨不敢,”徐缨微微颔首,“我知道来金云城势在必行,既有明先生写信相邀,殿下不过是顺势而为。”
“但你心中对我动用太常卿的事还是有些不满,”姜邑看着徐缨,徐缨跟了他也有二十多年了,到底与旁人不同,“徐缨,勤国在时,我是太子,你是伴读,可你知道,我一直当你是好友,从未轻视过你,所以,在我面前,你不必如此小心翼翼。”
徐缨当然知道,姜邑待他之心,只有两人在时,厮闹起来,宛如一人。
他抬眼看向姜邑,嘴角弯起:“殿下对我的恩情,我万死难报,我对殿下的决定并没有微词,更没有不满,我是怕,我怕殿下对韩叔晋的事过于费心,从而耽误了我们的复仇大计,我知道殿下的心思从不在复国上面,可殿下的一举一动都很可能会暴露我们的行踪,殿下出手一次,就会增加一分暴露的可能,即便殿下不愿复国,但若是为了韩叔晋,而置属下们的生死于不顾,那我也不会原谅殿下的。”
“我知道你的顾虑,五行的兄弟们都是从地狱里爬上来的,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再让他们陷入险境,与死神擦边,这是我的承诺,从一开始就是。”
徐缨点点头,眼神变得有些飘渺:“真怀念在东宫的那些日子,整日里跟着殿下偷溜出宫,去戏园子里听戏,去大街上看杂耍,逛庙会,往日里的种种恍如昨日......”
“是啊,一切恍如昨日,”姜邑幽幽地叹口气,他也曾有过少不更事的时候。
阿言沏了茶进来,打破了两人沉湎过往的伤情,他把茶搁在案桌上,笑嘻嘻的:“徐缨伯伯,您为什么要和我师父错开着来呢,在锦州时,大家在一起多热闹啊,到了金云城,好容易等到你们来,人却总也凑不齐,就像天上的月亮了,总也难圆一回。”
“你个小淘气,”徐缨宠溺地在阿言的脸上捏了一把,“金云城不比锦州,行事需得万分小心,哪儿能由着自个儿的性子来呢,好了,已经很晚了,赶快去休息吧,我同殿下还有话要说。”
“哦,”阿言撅着个小嘴,打了个呵欠,然后退了出去。
“你知道我还有事交代?”
徐缨笑笑,给姜邑倒了杯茶:“难不成殿下召我前来是为了与我一起回忆往昔?”
“这才是我认识的徐缨嘛,”姜邑端起杯盏,撇去茶沫,啜上一口,“我也不同你打哑谜,这次要你漏夜前来,确有事相询......”
“殿下先容我猜上一猜,如何?”
这样的情景一下子让姜邑回到了十几年前,那时他们还都是少年儿郎,岁月匆匆,转眼已不复从前的年少轻狂了。
“我洗耳恭听。”
“殿下这次唤我,为的是侯府大公子韩伯与的事吧?”
姜邑有些惊讶:“你知道?”
徐缨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殿下想问我对韩伯与贪污军饷一事知道多少是吗?”
姜邑饶有兴致地看着徐缨,点了点头。
“我所知不多,不过我知道他是被冤枉的,而且我还知道,那不翼而飞的一百万两饷银的去处?”
看徐缨的样子,姜邑大胆猜了一回:“饷银是被我们的人劫了?”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