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心思缜密,闲话家常或许不会多想,可对方的暗示超越了家常范围,必然有所指。
莲姑自知瞒不过,嗓音变得愈发温柔,耐心道:
“五娘,莲姑是看着你长大的,说句不合规矩的话,你就如同我亲生孩儿。自打年初将军回京,与夫人提及想要为你琢磨婚事,夫人便夜夜不得安枕,生怕她的掌上明珠受丁点儿苦楚。表公子论姿容,人品,前程都是一万个里也挑不出一个的,更何况你们打小儿就相识,他待你关怀备至,视如珍宝,好比此次前往沈家受惊之事,你病了多久表公子就担心了多久,愧疚懊恼不得了,他好几晚都不曾阖眼,白日去变着法儿给你寻解闷的玩意儿,关心你的病况,夜里守在侧院生怕这儿有何动静不晓得,夫人才刚开口试探,他便表明自己打算接受回京的安排。”
“莲姑……”
少女轻声打断,她并不想听下去。
“怎么了?可是五娘哪儿不舒坦,还是觉得莲姑话说多了……”
周喜稔缓缓转头,盯着窗外那棵银杏树:“醒来之后,我再也没有做过那个梦了。”
“什么梦?”
莲姑有些摸不着头脑,五娘在说什么?
“人有前世今生么,会不会有些人,今生并不曾见过,但前世却羁绊极深,难以忘怀呢?”
莲姑微愣,随后笑了起来:“我的五娘,您这是念叨什么呢,莫不是热度又起来了?”她紧张地探了探少女的额头,并不烫啊,怎说起胡话了。
“五娘可是想起谁乱说的话本子?那都是些不着边际之言,哄骗小孩子的,可万万信不得。什么才子佳人,什么神仙眷侣,什么轮回转世,从古到今编得还少吗?”
莲姑边说边无奈摇头,伸手压了压被角:“莲姑年轻时也着迷,但细琢磨不对劲着呢,想想那奈何桥那孟婆汤,一股脑灌下去谁还记得什么前世恩怨,情爱纷争的,都是光秃秃地来,灰溜溜地走,眼睛再睁那就是嗷嗷待哺等着娘了。”
喜稔抿唇轻笑,罢了,有些话唯有自己才能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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亭午艳阳,后园不晓得打哪儿钻来只小黑猫懒散卧在墙角,微眯着眼睛尚能瞧见一双琥珀色瞳仁,明亮澄澈,尾巴一摆一甩,打在幽兰与杂草之上,喜稔大病初愈,被周夫人拘在府中里安养甚少出门,恰好与之照了个面,那猫儿性野不惧人,倒十分有趣。
但当远处传来莲姑的声音,它嗖地一下跑没了影儿。
“五娘,沈家来人了,夫人唤你到蕙兰堂去。”
莲姑扶着腰碎步而至,喜稔留意到她的动作出言关切:“莲姑可是哪儿不舒坦?”
“老毛病不打紧,五娘快过去吧,你的舅舅舅母还有两位表哥一位表妹都到了,且带来不少滋补之物,说是记挂你的身子。”
月前在沈府出了那么大的事儿,舅舅舅母不会一无所知,可卧病这段日子他们都不曾登门,怎得今日巴巴跑来了,喜稔心中不免打鼓,都是些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主儿,恐怕并非探病那般简单。
果然,迈进院子还未入堂,便听见舅舅侃侃而谈,喜稔放慢脚步,其话中意大抵都是关乎六王爷的。
“阿母。”
她站在门口出言打断,舅舅闻声抬眼一瞧,笑意愈浓:“是五娘啊,这般亭亭玉立,许久未见舅舅都有些识不得了,快些进来。”
舅母则忙不迭起身,迎着少女的方向走近仔细打量:“瞧这折腾的人都清瘦了,赶明儿大好可要到沈府小住些日子,你表哥表妹们都盼着呢。”
舅舅舅母冠冕堂皇的笑容瞧不出半分真心,相较他们的满面春风,周夫人在旁眉头紧皱,面色凝重,好像在为什么难事犯愁。
沈德庆探头,脑门裹布挡伤,颇为滑稽,他一改往日凶神恶煞模样,憨笑道:“五妹妹明艳秀气,和姨母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甜言蜜语信手拈来」,他居然好意思讽刺表哥?
周夫人低垂眼眸,辨不出喜怒,只素手端起茶盏:“五娘受不得风,莲姑先送她回院儿。”
此话一出,沈家人明显挂不住脸,喜稔粗略环视一圈,尤其是大舅舅,方才的眉开眼笑瞬间化为乌有,面色铁青道:“玉芙,你可要仔细想想明白。”
砰。
周夫人将杯子砸在案上:“这是大事,我需与夫君商议,兄嫂还是先请回吧。”
沈德庆拧眉不悦,想要说点什么却被他娘及时制止,唯有生生咽下火气。
至于他爹倒是全然不客气,仗着自己沈家长子的身份,丝毫不将周夫人放在眼里:“这么好的机会旁人求都求不来,五娘好歹是我亲外甥女,若得此归宿也是先祖保佑,枉费我一番苦心,你竟执而不化,实乃愚钝!”
周夫人不愿搭腔。
“莲姑,送客。”
“是,夫人。”
周喜稔一头雾水,原是娘亲唤她来的,可入内却见此等场面,大舅舅恼怒不已,猛然站起离去,其夫人子女面露尴尬默然跟随。
待沈家人出门后,她凑近阿母轻声问道:“舅舅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
周夫人眉间微有松泛,叹了口气:“没什么,不必多想。”
“怎会不多想,什么先祖保佑,什么归宿,每个字都绕着结,他今儿来究竟为了什么,莫说是探病,我这病已好得差不多了。”
莲姑将人送出院子,又忙折回堂内,担忧道:“夫人,沈公要咱们五娘做什么啊!”
周夫人无奈瞥了一眼女儿:“你舅舅说,他现今依附六王爷,知晓六王爷对唯一的嫡子期望颇高。但世子年少顽劣惹出不少祸端,六王爷想为他再择一位贤良温婉的世子妃,能在旁襄助规劝,令世子收收心。论家世性情,你都符合六王爷挑选儿媳的标准,故而你舅舅出言推荐,六王爷的意思是想瞧一瞧你。”
喜稔瞪目结舌。
世子?
那人何止年少顽劣!
莲姑亦是大惊失色,顾不得规矩阻拦道:“夫人,万万不能让五娘入王府啊,天家富贵咱们也不攀附,何必进去苦苦熬着,您也知道先前五娘受惊卧病,就是因亲眼瞧见世子与沈公子当街欺负人,这些日子城中传得风风雨雨,都在议论世子爷跋扈,偏要与那驯北公子比武,结果下令数十人上前围殴,其举动实在荒唐。何况先世子妃难产身故才不到半年,这时候就要迎新妃入府,未免太凉薄了。”
周夫人叹气:“这些我当然明白,也不愿与六王府有何牵扯,哪里料到大哥会为此事上心,罢了,等将军回来再与他商量。”
“夫人……”
“莲姑,送五娘回去歇着吧。”
见周夫人一脸疲态,喜稔向莲姑摇了摇头,不舍再追问。
马车内,沈家几人迫不及待探讨起此事。
“看今儿二妹的意思,很不情愿,我劝你还是趁早死心。”
“妇人之见,能入王府为世子妃是多少人巴不得的福分,一朝变为皇家人母族也沾光,若非我从旁协助,他们哪里有机会入六王爷的眼,先世子妃可是宜康公主后代!陛下看重手足,对侄儿百般疼爱,六王乃一人之下,哪怕世子侧妃之位也是挤破脑袋往里钻的。”
“夫君算盘打得好,可二妹能否遂了你的心怕是不得而知呢,他们夫妻就这么一个女儿,向来捧在手心里,周将军颇得陛下青眼,手握西北兵权,在武将中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周府若传出为女儿择婿的消息,怕是门槛都要被踏破了去。”
沈父大手一挥,不屑道:“朝堂可不是武将的天下,陛下与六王爷都更偏重文臣,纵使他周峰再厉害也不过莽夫一个,我倒要看看,若六王爷真允了,他有多大的胆子敢与王爷说个不字。”
沈德庆见父母各执一词不免焦急:“世子爷金贵,眼光也高,能瞧得上谁不容易,梁家那破落户的妹子不过是庶妃,他尾巴都要翘到上天去了,阿父阿母可要拿出法子来,抓紧促成此事,咱们也好有个倚仗!”
沈父瞪了一眼儿子:“还不是怪你,昨儿才说世子爷瞧上了你表妹,若早谋算趁五娘卧病之时去提,她们必然感恩戴德。”
“总夸你这孩子机灵,这么点儿事都办不妥。”沈夫人亦在旁帮腔。
沈德庆不满父母斥责,别过脸道:“我哪里记得,左不过世子与表妹说了一句话罢了,世子如今被王爷禁足在院子人都没个影儿,还是昨日去酒楼薛公子吃多了酒,说起那日世子离开沈府后,命他查一查表妹,我才觉得古怪。”
沈德庆有一弟一妹,弟弟沈德晖没有兄长得脸,往日存在感颇低,他坐在沈母右侧,见兄长被责殷勤插话道:“阿父阿母会不会多心了,世子爷什么样的女子没见过,表妹并非天姿国色,没了她咱们选别人也成啊。”
“就是……”小妹沈肖月小心翼翼嘟囔着,但她只会附和并不敢抬眼。
沈父压着一股火看向儿女:“一个两个都是榆木脑袋不开窍,世子是谁,那是王爷的儿子,皇上亲侄子,他想要什么得不到。趁他有点兴致但还没来得及动手,抢先在王爷面前圆了他的愿,不仅能攀上六王这尊大佛,还能让世子觉得你们大哥心细知趣,一箭双雕,换成旁人哪能有这么大的效用!”
“夫君别恼,德晖肖月年岁小,哪里知道这些利害关系。”沈母眼神示意,沈肖月连忙缩了缩脖子闭紧嘴巴,沈德晖却跃跃欲试继续辩驳:“那若是不得宠,即便入了府,阿父也无法借力啊,说不准还被她拖累呢。”
沈德庆不屑嗤笑一声:“你懂什么,成事后谁管她过得如何,咱们只要世子妃这个名头便足够用!”
沈父捋了捋胡子:“还是德庆聪明。”
沈德庆得意,斜瞥了眼二弟毫不掩饰挑衅之意,沈德晖憋得满脸通红,狠狠剜了一眼兄长随后埋头不语。
周喜稔回院后心中极不安稳,她了解舅舅其人,若不是有了七八成把握断然不会如此,加之那日在沈府门前世子对自己的态度,想来沈家是盯上六王府这宗姻亲对象。
即便一时被阿母回绝,也必然不会轻易放手,可若要自己嫁给世子,莫不如现在一条白绫抹了脖子。
刚好莲姑从膳房端来人参汤,喜稔趁机抓住人:“您能否帮我个忙?”
“五娘这话太见外,有什么吩咐尽管开口,莲姑能办到一定不会推辞。”
“莲姑能否到三叔那儿打听打听,二堂姐近来有什么消息?”
“二女君,五娘怎问起她了?”
二堂姐是三婶最为得意的女儿,打小儿伶俐活泼,十六岁嫁入光禄丞府为人正室,她的夫婿虽是庶出,但胜在性情温良,家族势强又无长媳压力,原该活得惬意。
每每听闲话,大抵都是三婶婶夸耀之谈,但自从去年底,梁家有个小女儿进了六王爷府为世子庶妃,三婶便再未提过二堂姐。
“我听说……二堂姐夫君的妹妹进了王府。”
话音刚落,莲姑了然拍了下大腿,回道:“是有这个事儿,好像是世子的庶妃,刚进门几个月就有喜了,算算日子如今也有近三个月的身孕,二女君素来要强,即便成婚也是要说上半句话的人,夫郎必不敢呛声,多年后院都很平静,可如今时移事迁,那头有了依仗,就连二女君的夫郎都敢纳小妾入门。”
“那莲姑且打听着,二姐能否有归宁的日子,若有记得告诉我。”
莲姑不晓得少女有何动机,但见她如此认真也唯有应承下来:“成,我去问问看,五娘等我消息。”
“好。”
未雨绸缪,总不至到最后关头临渴掘井,她可不想与那暴虐之人有何牵扯,尤其一想到……
喜稔的手不停地攥紧又松开,她并非懦弱,只是脑海中每每浮现出那人伤痕累累的样子,总会心有余悸。
驯北质子陆丰凛,也不知他……还活着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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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意外·沈家盘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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