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京质子大多居于长明街西北角,距皇庭不算近,周围路旷人稀,北上十里便是京营。先帝曾命人修葺质子府宅,尽管外头瞧着富丽堂皇,内里却是如人饮水,夏日偶有漏雨,冬日难免钻风,着实称不上优待。
驯北质子陆丰凛数日前曾与世子爷大打出手,说是互斗,实则挨揍,闹市口人来人往,不出三日全京城都传遍了。
有百姓称自己亲眼目睹一匹黑马将质子驮回居所,到门前人便滚落在地近乎断气,还有谣传暗示质子已过世,只不过陛下碍于面子下令秘而不宣,不惜大手笔赏万金平息驯北王怨气,诸如此类消息络绎不绝。
驯北公子府紧闭大门,对于他们而言,得先保住主人性命要紧。
医治了五六日,陆丰凛双眼还睁不完全,嘴巴刚能说话,第一个字就是“稔”。
忍?
从驯北一路随行的侍卫莫八莫九面面相觑,莫八为兄,性沉稳,莫九为弟,性耿直。
二人守了多日总算盼到些光亮,听见公子如此“卑微”的言辞怎能不椎心泣血,兄弟俩几乎不敢回想过往,毕竟自家主子险些和阎王爷撞了面!
莫九双眼哭得红肿:“欺人太甚,实在欺人太甚!公子温恭直谅,居然被皇族中人如此对待,与那斗鸡场的玩物有何区别。偏生进宫请安不许咱们跟从,若是有我在,想碰公子一下必先从我尸身踏过去!”
驯北人并不擅近战,身为游牧民族,他们以骑术,箭术,猎技,生存技能为傲,所以陆丰凛的拳脚与世子相较处于下风。何况对方人多势众,纵使再能打也架不住彪形大汉轮番上阵,这亏自最开始便注定要吃了。
躺在榻上的少年睡得沉,但一直握着拳头,无论白日黑夜,丝毫没有松开迹象,即便重伤昏迷时,也难以撬开他的手掌。
“哥,公子该不会落下什么毛病了吧?”莫九哽咽,入京六年还从没有如此畏惧的时候,“我听说,有人被恶灵附了身,就掰不开五指。”
“胡说八道。”莫八伸手推开弟弟,自己蹲在塌旁认真观察公子紧握的拳头,良久重叹一声,“公子是不甘心啊……”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咱们一再退让会被人骑在头上,这回说什么都不能再忍了,大不了豁出去,等公子醒来我第一个去六王府,势要揪出那个什么世子与他大打一场为公子报仇!”
莫八同样憋着一股火,但比弟弟理智许多:“咱们来了六年,你还不晓得那人的本事吗?任凭你如何恼怒,也动不了他一根手指,他可是陛下的亲侄子。”
“狗屁!那公子也是主上的侄子啊!”
“有何用处?”
莫八冷眼回望,莫九话到嘴边又强咽了下去。
陆丰凛是驯北王侄子不假,可与世子爷相比,二人地位云泥之别,他只是驯北出贡的“人质”,仅此而已。
莫九咣当一下坐在地上,佩剑随意丢在一旁:“若不是王妃的病需要雪莲与黑灵入药,公子又孝顺至极,哪里要被困在这儿受活罪。既然都抢了主上的位置,质子之位就该由他的儿子来当……”
“别失了分寸,这是你我能议论的吗?”
莫九全然不在意哥哥的训斥,反倒愈发起劲儿:“咱们王死得早,王妃带着公子无依无靠,被主上百般苛待,哪里享过一日的福。要不是公子答允来大恒为质,王妃连药都吃不得,好歹王是主上的兄长,当年也是主上任统领之位的福星,王的妻儿竟落到今日田地,母子说是小别,等同于生离,这辈子能不能再见面都难说!对外主上佯装对公子有多器重,他能骗得了旁人,骗得了自己吗?”
驯北的君主被称为主上,兄弟都是身份贵重的王上。
陆丰凛之父本为长子,且最有机会承继君主之位,然而在一次狩猎途中,先后遭遇棕熊与野猪攻击,脱困时左眼受伤。正值先主驾鹤西去,他只道君主独眼有失驯北豪气,便推辞主上之位,举荐英勇的三弟,也就是如今的驯北王。
新王登位第三年,他这位举荐人意外坠马身亡,主上于灵前痛哭,当众发誓要将兄长之子当作自己的儿子加以教养。
莫八浑身发冷,不由得低下头:“说那么多又有何用,主上终归是主上,身为驯北人唯有无条件地服从,否则便是对不起天地祖宗,对不起爹娘手足。”
“咱哥俩哪里还有爹娘,你放心吧,你对得起爹娘手足,我可无所谓,我只要公子平安,哪怕往后十年八载落地成牢也由得天去,左右都是没命,主上可不是什么菩萨心肠的人,我看他巴不得公子在这儿葬送了性命,还能寻陛下捞些好处。”莫九咬牙切齿,他恨极了。
“稔……”
莫八刚要教诲弟弟慎言,便听到陆丰凛再次发出极其轻微的声音,他手忙脚乱奔到床前,并让莫九也凑近些,俯身问道:“公子要什么?”
“稔……”
莫九攥紧拳头:“公子放心,咱们听您的,一定忍!”
“喜……”
莫九一时错愕,焦急抬头看向哥哥:“我听错了,这又是什么意思啊?”
……
半晌,殿内传出兄弟二人此起彼伏的呼唤声:
“大夫!”
质子府这边愁云惨淡,六王府也好不到哪里去。
王爷成日入宣德殿伴驾,但每次出宫都不顺气,王妃屡屡为儿子求情,结果常与王爷闹得不欢而散。
至于世子院……
几乎没有一刻安生,连路过的蚂蚁都会被世子“踹”上几脚,原本得宠的几位侍妾同样处在水深火热之中,一个不留神便遭世子痛斥,她们巴不得躲远些以免被迁怒。
梁庶妃孕三月,害喜本就厉害,今早送点心时劝慰世子宽心反遭其责骂,又因所送之物不够精致当场被世子扇了一巴掌,几句话下来女子三魂去了两魂半晕倒在地。世子烦躁不已,挥手命侍从将其抬走送往许侧妃阁。
许侧妃在世子妃香消玉殒后成为世子院儿地位最高的女人,她出身不凡,父兄均在朝中得力,与世子妃同被先帝钦点赐婚,其人素性温和,是难得的好相与。
但是面对世子她一直退避三舍,世子嫌弃她畏手畏脚,讥讽她蠢笨,她也不争,只安心过日子。
见梁庶妃昏迷被人抬进阁中,她忙请来大夫把脉,确定腹中孩儿无恙才稍许放心,在旁细致照料。
直至晌午梁庶妃睁开眼睛,第一件事便是啪嗒啪嗒掉泪,继而从塌上坐起抱紧身边人的手臂,水汪汪的双眸尽是惊恐:“姐姐,是王妃遣人送来的银芋卷,我只是按吩咐做事,为何,为何世子会恼了我啊,他对我一直都很体贴,怎会突然变了脸……”
许侧妃无奈又心疼,梁庶妃年仅十六岁,进府不过半年,又因身孕被王妃看重,一路称得上顺风顺水,她并不了解世子的喜怒无常,仅靠着记忆里最初那点柔情蜜意自我催眠。
话轻不得也重不得,许侧妃唯有低声安抚道:“妹妹别怕,世子是被王爷责罚心情不佳,他还是疼你的,不然也不会吩咐我照顾,前三个月最是关键,别胡思乱想动了胎气。”
“可是姐姐,世子从未这般过,我……我会不会就此失宠了……”
梁庶妃的肩膀止不住地抖,她打小儿失去生母庇护,在梁府与哥哥相依为命。好不容易飞上枝头进了王府,又有幸怀上世子血脉,荣华富贵接踵而至,眼瞧着来日一片光明,哪里禁得住打击。
“不会的不会的,寻常夫妻间还少不得磕碰拌嘴,更何况身在皇家,世子虽是夫君,但也是主子,他不痛快咱们就远着些,下次若有事你派人来告知我,我帮你担着。”
说罢许侧妃伸手小心翼翼抚过梁庶妃的额发,她说到底还是个懵懵懂懂的姑娘。
殿外一个小丫鬟鬼祟趴在门边,竖起耳朵听着里头的动静,但除了梁庶妃的啜泣,许侧妃的叹息,竟什么都没有,她踮起脚尖猫着腰,一路小跑离开……
转角梨树下,站着位身着官绿色罗裙的年轻女子,她一抬手,袖口内侧一对儿墨线银鸥图纹便露了出来,针脚十分粗糙,与通身华贵金饰并不相符。
小丫鬟颇为谨慎,见四下无人才上前恭敬欠身:“回禀郑庶妃,梁庶妃醒了,但除了哭什么都说不出,看来是真伤心,腹中胎儿暂无大碍。”
“许莹呢,她有否在旁挑唆?”
“许侧妃只是安慰,其余什么都没说。”
“安慰……”绿衣女子思量片刻皱眉道,“她惯会假惺惺的伎俩,让旁人误以为可以信赖,再糊里糊涂跳入狼窝不自知,等到认清真面目就晚了。”
郑庶妃是世子所有妻妾中资历最深的一位,家世虽不显但挂着太后族女的名儿,好歹得了位份。世子院女子众多,除了侧妃,只有四位庶妃,其余尽是姬妾。①
“主子,那咱们还要不要……”
“去找为梁庶妃把脉的大夫来,我得仔细盘问再做定夺。”
“找大夫,若被六王妃知道会不会多想啊。”
“王妃上午就进宫去向皇后诉苦了,她哪有闲心管咱们,按吩咐去就是。”
“是……”
小丫鬟疾步离开,郑庶妃则抬头盯着前阁的房檐,少许酸涩涌上心尖。
想来那个时候,“她”也是一样的无防备吧。
①王府世子妻妾位份为虚构,分正妃一位,侧妃两位,庶妃八位,姬妾无定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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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意外·嘀嘀咕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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