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 25 章

盛夏时分。

蝉鸣撕扯着泾安城的溽热。

谢明璃已不怎么去春荫书馆了。

若音坊的曲子高雅轻缓,新奇不俗,倒是引来众多贵族看客。

谢明璃自然也成了这里的新常客。

乌女花名乐笙,墨女花名流云,是泾安都城里小有名气的乐师。

若音坊临水的雅轩里,瓷瓶中供着新荷,凉意丝丝。

谢明璃指尖划过盏沿。对面,乌女与墨女垂首。

坊内丝竹成了屏障。

“临渊城,金红软甲已成制式。”乌女声音压得极低,“硃国流民匠户日夜赶工,护甲足备。”

墨女接过话口:“凌王殿下在临渊城特组了一支由硃国流民组成的边境军,名为硃墨军。”

“硃墨军首战告捷。沿岸诸城,重金急寻硃国冶铁匠,尤精金红石分离者。”

这消息是捷报,更是压在肩头的山。

几番筹谋,现下光景已是她能做到的极限。

她喉间发紧:“硃墨军…伤亡几何?”

“凌王调度,初战磨合,折损尚在预期。”墨女答得谨慎。

谢明璃沉默。

金红石的光芒初破“巫蛊”阴霾,硃国遗民的枷锁稍松。

这第一步,沾着血。

她望向窗外白晃晃的荷塘,眼底深藏着诸多愧疚与无奈。

……

秋意初起。

泾安城中偶尔还能听到冶炼巫蛊的谣言。

纵然边境各城皆大兴冶炼,可皇城根上的人,依旧不觉冶炼妙用。

毕竟是积年的偏见与恐惧,非一日之功可以扭转的。

是夜。

澄心殿,风刻照例守着后门。

见到谢明璃纤细的身影在甬道尽头出现,他立刻极轻微地点了下头,动作利落地侧身,让开通往密室的路。

没有言语,无需寒暄。

这道门,夜夜为她而开,只因那个远在千里烽烟之外的人,出征前一句沉甸甸的交代。

“给她留门。”

密室里,炉火早已被风刻提前引燃,橘红色的光焰跳跃着。

密室中的小桌案上,依旧有备好的青梅酥。

炉火映亮她侧脸。

她钳起通红胚料时,动作微滞。

金红甲成那夜,他背脊的僵硬,眼中一闪而过的滚烫。

所有细节,清晰得如同昨日,烫得她指尖发麻。

边境艰苦,她何尝不知。

战场之上刀箭无眼,尸山血海。

这些景象,无数次在噩梦中辗转。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那意味着什么。

宫门送别未抬眸,铁石熔炼间,竟渗一丝悔意。

……

秋风渐冷。

许是秋日里生了分萧条之意,或者是梅染调的新色足够雅致,竟入了各宫贵人的眼。

梅染巧手调出的葛巾紫,以其沉静中透着雍容雅致的独特韵味,如同秋风里悄然绽放的紫菊,迅速风靡了整个清晏宫苑。

连带着泾安城中大大小小的布庄,也仿佛一夜之间被注入了活力。

若音坊最里间的暖玉阁,氤氲热气却驱不散骤降的寒意。

乌女垂着眼睑,语速沉缓。

“三日前,临渊城城主刘铠,贪功冒进,执意强渡水流湍急的苏沐河,率临渊城守卫军抢占对岸滩头,意图建立奇功。”

谢明璃瞳孔微缩。

临渊城城主,淑妃娘娘嫡亲的胞弟,越王殿下李景治的亲舅舅……她最担心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

硃国遭天蓝城城主背叛,西南大军反踏多城,一朝亡国的教训摆在眼前。

于沐王而言,接连试探各方,军政分离,削弱各城城主兵权一事已迫在眉睫。

只是在各城中新添守卫军统帅一事,阻力过大,朝中局势尚且动荡,沐王只好将此事暂且压下。

这也是为何沐王执意派凌王出征之因。

若能借此一战,既整合了硃国流民战力,又削减临渊城城主兵权,一朝战胜,便是一箭三雕。

此局,临渊城城主刘铠亦是看得明白。

若此番未能建下奇功,他被削兵权,刘家势渐微,那他的亲外甥,越王李景治便再难有一争东宫之位的可能。

可战场凶险,一招错漏,便输得彻底。

“大军前锋方渡至河中,后队尚在岸边,煊国伏兵突起,临渊城守卫军阵型大乱,死伤枕藉。”

乌女的声音依旧在耳边盘旋,未曾断绝。

“临渊城守卫军身陷重围,危急之下,刘铠强令就近协防的硃墨军立刻顶上前线,为其主力断后掩护撤退。”

“硃墨军仓促应命,死守断后,却陷入煊国的火油战阵。”

“凌王殿下闻前方噩耗,亲率最精锐的泾安军,不顾一切杀入重围,拼死接应残部。”

“血战一日一夜,阵脚,勉强稳住,临渊城暂时无陷落之危。然,面对数倍之敌,泾安军此役亦伤亡惨重。硃墨军,更是元气大伤,折损近三成精锐。校尉以上军官,战死七人。”

“沐王大怒,临渊城城主刘铠已被削减兵权,明旨令凌王调配全军,朝中为刘铠求情之人尚且不少,可战果摆在眼前,倒也未出什么乱子。”

谢明璃端坐在绣墩上,背脊挺得笔直,

手中的莲花盏,澄澈的茶水水面未起纹丝涟漪。

好一个冠冕堂皇的贪功。

其下掩盖的,分明是眼看李景渝携新锐硃墨军锋芒初露,战功唾手可得时,那刘氏外戚刻不容缓的抢夺与倾轧。

刘铠背后,是深宫之中的淑妃,是野心勃勃的越王李景治,是整个盘踞朝堂的刘氏家族。

数千硃墨兵将的热血,竟成了他们权力棋盘上一记轻飘飘的兑子。

她缓缓放下茶盏,指尖轻颤。

窗外,秋日的阳光泼洒在屋瓦上,刺目得晃眼,她却只感到一股刺骨的冰寒。

……

冬日漫漫。

苏沐河缓流覆冰。

若音坊的消息终带热意。

墨女语速飞快。

“凌王重整军备。硃墨、泾安残部尽披软甲,前日主动出击,正面硬撼煊国铁骑。”

“金红软甲御敌,煊国箭矢刀枪难破,我军士气大振,抗住数轮冲锋。”

“刘铠奉令,”乌女续道,“率部绕行上游,寻冰封急流窄道,踏冰潜行,反抄煊军侧后。”

她深吸气,“煊军腹背受敌,溃败逃亡,死伤无数!”

一场以血火淬炼换来的惨烈大捷,震动两国朝野。

……

年关将近。

清晏宫城内各处都弥漫着香烛气息。

昭贵妃所居的潋粹宫更是宫门紧闭,日夜梵唱不绝。

她已无心过问宫务,所有心神都系于李景渝身上,只求神佛保佑其平安归来。

沐王为彰显皇恩浩荡,对戴罪立功的刘家愈显宽厚。

一道旨意颁下:晋,淑妃为淑贵妃,赐协理六宫之权,与昭贵妃共掌凤印。

此举既平了朝堂怨怼,也制衡了势力抬头的昭贵妃娘家高家。

一石二鸟,帝王心术,尽显其中。

另一道赐婚旨意,倒更令谢明璃意外。

丽嫔之妹,赵家嫡女赵明襄被赐婚于青沅城城主杨瑞之子杨邵坤。

这是赵明襄第一次踏进天华阁的门。

谢明璃看着眼前的赵明襄,一时语塞。

她好似静了许多。

“谢明璃,我来是同你说,你炼炉被毁一事,并非是我告密,我当时并不曾知晓内情。”

“我知道。”

“所以,你是为了丽嫔娘娘,免得我伺机报复,特来此同我说的?”

“一为姐姐,二为心安。”

谢明璃默然。

“你真正想问的,还并未问呢。”她低眸,不再审视赵明襄的欲言又止,“在硃国之时,我未曾听过凌王埋怨过赵家和你,你……莫要再挂怀了。”

“你比我善察人心。”赵明襄苦涩一笑,“有时候,我自己也分不清,我是因少女痴情还是因经年愧疚,才这般执着……”

“如今这样,也好,我便不再等了。”

“赵明襄,”她轻轻唤了一声,“日后你便要到青沅城吗?”

赵明襄怔愣一瞬,忽地一笑,“青沅城城主之子都被留在泾安都城,我自是不用远去青沅城的,经你一问,我这婚事倒也有几分好处。”

遥想曾对凌王妃之位多方钻营的痴情女子,如今竟是被这般仓促赐婚。

谢明璃心中只余一声轻叹。

那凌王妃之位,太过耀眼灼目,如同九天之上的寒月。

执念太深,倾注所有,最终也不过是权力棋局上一枚被随手拨弄的棋子。

……

又是一年孟春时节。

春草萌发,庭中老树的枯枝上,终于挣扎着萌发出点点怯生生的嫩绿。

整整一年了。

去年这时,她刚到这清晏皇宫。

谢明璃静立窗前,遥望天边。

她小心铺设的硃国脉络,已悄然延伸,深植于沐国市井百业,商贾行会,甚至宫墙缝隙之间,等待着破土而出的时机。

临渊捷报已定,再无悬念:

明璃剑锋,金红甲韧,沐国御水相辅,煊军败退。

……

惊蛰雷响。

煊帝宁煜退兵炎阳城。

终于,尘埃落定。

沐王的嘉奖旨意紧随而至。

临渊城守卫军,临渊城城主刘铠所部,在此役中迂回破敌,居功至伟,着兵部从优议叙,厚加封赏。

硃墨军忠勇可嘉,着令留守临渊城,听候朝廷妥善安置议处。

凌王李景渝、临渊城城主刘铠,即刻率领泾安军余部凯旋班师,月内归都。朝廷将设坛郊迎,论功行赏,以彰天恩。

举城欢腾。

谢明璃静静立于若音坊雅轩窗前,望着春日春景。

乌女的声音入耳。

“公主,遍寻无果的曾痞子,重现踪迹。”

她旋即转身回看乌女,“细说。”

“曾痞子名为曾规,现身于刘铠归都队伍之中,身着幕僚文士服色,似为刘铠近身亲信谋士,地位非低,经反复确认,无误。”

她缓缓垂眸。

“刘家的人?藏得可真够深啊。”

这条沾满肮脏与血腥的暗线,终于,被这凯旋的荣光冲刷得浮出了水面。

欠下的血债,是时候,一笔一笔,清算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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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捷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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