泾安城外,细支河流汇成小湖。
小湖四周树丛茂盛,月光投下树影,被一画舫推开粼粼波纹。
画舫之中,传来阵阵呻吟。
“大人若……若再发狠,恐怕阿梧今夜便回不去……啊……回不去春荫书馆了。”
“老子包了你三日,今夜……你还想回去?”
阿梧的声音被碾碎在湖泊之上,画舫中的千日醉,香气弥漫。
他眼神迷离,堪堪回过头,看向身后的曾规。
看着早已迷乱的那张脸,阿梧恨不得现在就给上几刀子才好。
带着他从硃国逃难到沐国的兄长,就是被眼前恶人拉去战场的……
他嗅着醉人的千日醉,心中泛冷。
夜色渐深。
“那小娘皮今夜可是惨喽。”
“惨不惨的,那也是他的命,咱们啊,趁现在多补儿觉才是正事,说不定明日一早便得忙活着给这小娘皮收尸。”
“不用盯梢吗?”
“熬什么鹰啊,没必要。那小娘皮上船之前,身上都搜干净了,出不了事。”
湖边林外的护卫和树上的鸟皆熬不住了,渐渐没了动静。
唯有画舫依旧在静谧湖面上飘荡。
“阿梧,再去加些千日醉。”
阿梧缓缓抬眼,看着曾规走近,再用蘸了水的帕子抹过他脸上的淋漓。
“大人,”他站起身,打开装着千日醉的木盒,话音透着迟疑,“这香虽催人性情,可用多了也不好,过量蚀人。”
“让你加,你便加。”
曾规朝着他踹下一脚。
“老子问过你们馆主,这千日醉只有搅了水直触肌肤,才会腐蚀人皮。你少糊弄老子。”
阿梧露出几分惶恐,不再拖沓,手微微颤抖着,将千日醉加进香炉之中。
香气再次满溢船舫。
曾规喟叹一声,拉着调子。
“春荫书馆,倒真是有些花活儿的。”
……
翌日,晨风吹搅湖上湿气。
树下响起一阵护卫的惊呼声,惊飞了晨鸟。
“曾大人不在画舫上,快去寻人。”
“那里……湖面那里飘着的,可、、可是曾大人?”
湖面静的可怕,画舫依旧飘飘摇摇,两具**的浮尸惊动了泾安都城。
*
清晏城,澄心殿的庭院。
“叮——”
挥剑声戛然而止。
李景渝收势而立,剑尖垂地,汗珠滚落。庭院里只剩他微沉的呼吸。
“殿下。”风卫疾冲而入,“曾规没了。”
李景渝转身,虚虚眯着眼:“没了?什么意思?”
风卫声音低下几分。
“曾规昨日带了个春荫书馆的男娼到城外湖上去,今日一早,护卫在湖面上发现他和男娼的浮尸。这曾规好色,总喜欢搞些生僻的花样,许是玩脱了。”
“可有仵作初验?”
“验过了,听闻是二人身上涂了过量的千日醉,昏死过去,跌到湖中,溺亡。”
“千日醉?”李景渝眉峰紧锁。
“春荫书馆的新玩意,”风卫语速飞快,“烈性乱心香,比合欢香霸道,沾水,还会蚀人肌骨,就有人图这刺激……”
“蚀人……”李景渝思捋着耐人寻味的字眼。
“是。那二人捞上来时,面目全非,浑身多处皮肤被蚀烂。”
风卫声音压得更低,“刘府的人第一时间赶到,把事情压下了,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风卫似想到什么,垂着手,重重叹了口气。
“曾规一死,刘府的线,岂不是又断了。去年只揪到内务府的吴和之,线索就断了一年。殿下苦心布局才引出曾规,谁知他竟这么死了,这刘铠走的什么狗屎运。”
李景渝沉默着,掌中剑柄被他捏得咯咯作响。
风卫的抱怨声在耳边模糊下去。
千日醉……
蚀人……
他眼前猛地闪过昨日刘府正堂中缠绕的奇异锁香。
“殿下?”风卫不解。
李景渝抬眼:“去找个经验老道的制香师来,人要可靠,嘴巴严的。”
“制香师?”风卫一愣,随即凛然,“是,属下即刻去办。”
*
若音坊雅间,檀香轻烟袅袅。
谢明璃轻轻拨弄琴弦,清雅新曲倾泻而出。
一个时不时来听曲儿的亡国公主,若没有几分能耐可是不成的。
她沉醉之时,乌女悄无声息地闪入,声音入耳。
“果然如公主所料,刘府今日闭门谢客,曾规的事,他们捂得严严实实的。”
谢明璃指尖微顿:“阿梧呢?”
“公主放心,阿梧人已连夜送出,此刻已在去青沅城的路上。”
乌女又上前一步,附在她耳边。
“曾规已秘密押至归帆镇。如今,活着的曾规,只有我们知晓。”
“只是昨日阿梧下手重了些,那姓曾的,吃了不少苦头。”
琴音骤停。
谢明璃缓缓抬眼,眸中不见半分波澜,不甚明显的冷笑浮上唇角。
“苦?”她指尖在冰冷的琴弦上划过,“他的苦,还在后头呢。”
*
深夜的澄心殿静得只有虫鸣。
谢明璃踏着最熟悉的小径,心跳却擂鼓般作响。
整整一年,李景渝远在临渊城,这炼炉密室便是她的鸠占鹊巢之地。
如今主人归来,再踏此地,每一步踩下,都有些心虚。
推开密室厚重的门,暖意扑面而来。
冶炼炉燃着幽幽炉火,橘红色的光跳跃着。
李景渝果然在。
他靠坐在角落的软榻上,长腿随意伸展,深邃的眼眸映着火光,不知在想什么。
案几上,一小碟她最爱的青梅酥,一盏清透的甜水,静静摆在那里。
谢明璃心头猛地一跳,面上却依旧带着笑。
“看来我和殿下心有灵犀?”
她走进去,反手关上门,径直站到案几边。
目光扫过点心甜水,最终落回李景渝脸上,开门见山。
“不同殿下绕弯子了,我这里有桩买卖,殿下可感兴趣?”
李景渝的目光终于从炉火上移开,慢慢落在她身上。
他开口,声音在静谧的密室里回响。
“谢明璃,我回泾安两日。”
“这两日来,去掉那些行礼问安的虚套,这算是你同本王说的第一句话。”
谢明璃眼睛眨了眨,“啊?所以呢?”
她确实没懂他这弯弯绕绕。
“……坐吧。”
李景渝忽地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火光下拉得更长。
他让开位置,示意那张宽阔舒适的软榻,“今夜还有许多话要说,不急在一时。”
他突如其来的礼让让谢明璃心头那点不安更甚。
她按下翻腾的思绪,依言坐下,几乎是下意识地捏起一块青梅酥塞进口中。
熟悉的酸甜滋味在舌尖化开,却因心中揣着事而难以下咽。
她索性放下点心,抬起眼,目光灼灼:“殿下,煊国大军的真实战力与军备详情,可否告知于我?”
她清楚,朝廷公布的数字必有水分,这绝密情报,除了沐王,只有亲历战场的李景渝和刘铠知晓。
她只能铤而走险,来问他。
李景渝没有立刻回答。
他踱了两步,靠近炉火,跳跃的光影在他侧脸上明明灭灭。
他侧头看她,眼神复杂难辨。
“谢明璃,有些事,有些人,不值得你这般冒险。”
谢明璃微怔,一时沉默。
“例如,昨日的锁香……”
“咳、咳”
谢明璃被还未咽下的甜水呛得喉间一痛,眼皮不受控制地狂跳,瞳孔骤然紧缩。
她强压下心底翻涌的惊涛骇浪,缓缓、缓缓地将手中盛着甜水的瓷杯放回案几上,发出轻微的磕碰声。
李景渝的声音不曾停下,将她精心布置的局层层剥开。
“那锁香,香气沉郁,妙就妙在,它能将混在其中的古纳香气息完美压下。”
“古纳香本身无毒,却能如影随形,附着在衣袍之上数日不散。”
“一旦再遇到另一种香,比如,春荫书馆新弄出来的千日醉……”
他刻意顿了顿,看着谢明璃骤然绷紧的下颌。
“便会催生出极强的昏睡药效,效果显著。”
密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炉火噼啪的轻响。
谢明璃深吸一口气,再抬眸时,眼中已是一片沉静。
“殿下需要明璃做什么?”
她依旧将他们的关系定义为交易。
李景渝心中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苦涩。
是啊,在她眼里,他永远只能是交易的对象。
他索性也戴上那张属于凌王的面具,声音冷硬。
“湖里死的那个,不是曾规。曾规,在你手上。本王,要这个人。”
“此人不能交给你。”
谢明璃拒绝得斩钉截铁,随即抛出诱饵。
“殿下无非是要他肚子里藏着的秘密。我们情报共享,如何?”
李景渝盯着她看了片刻,最终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可以。”
他话锋一转,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
“但不管你从他嘴里撬出什么,现在,还没到动刘府的时候。”
他走近一步,高大的身影带着无形的压迫感。
“刘家若此时出事,你的婚事,便再没有任何周旋的余地。”
两人目光在空中烈碰撞,彼此都心知肚明。
硃墨军悬而未决,谢明璃的婚事便是这盘大棋中至关重要的一枚活子。
沐王虽属意周礼,但刘铠身为临渊城主,沐王也不能强行驳回他的求亲之意,只能暂时拖延。
如同当初沐王想撮合李景渝与秦若婉,却因丽嫔、赵家以及昭贵妃的阻力而只能搁置。
若此刻刘铠倒台,谢明璃与周礼之间的阻碍便荡然无存。
沐王极可能将一道赐婚圣旨压下,一切再无转圜可能。
谢明璃唇角弯起。
“那便谢过凌王殿下好意了。只是……”
她转了话口,带着点狡黠的试探。
“殿下如今自身亦是泥菩萨过江,兴许,殿下手中还握着什么妙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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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情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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