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化形

“母妃。”太子宇文昱从里间走了出来,“怎么还让她去诵经?”

“太后活不过那时。”惠贵妃拿起茶盏,闻了闻清新的茶香,语气随意。

却听得宇文昱心下一惊,“皇祖母她……”

“怎么,你觉得母妃心狠手辣了?若是你争点气,你的皇祖母又何必搭上一条命呢,区区一个公主的德才都在你之上,本宫怎么生出你这么个没用的东西。”

茶碗被惠贵妃甩到案几上,杯中的茶水倾泻而出,顺着案角,滴落在地。

宇文昱跪倒在她脚边,“母妃误会了,其他人的命都不值当,只有母妃对儿臣好,儿臣心里也只有母妃。”

“昱儿,母妃为了你,什么皇子、太后都能杀得,你可别让母妃失望啊。”惠贵妃扶起宇文昱,“宇文昭不会成为我儿的绊脚石,毕竟是个公主。”

“儿臣多谢母妃。”

“多谢你呀。”

南雾山尝着陆方盈取来的糕点,一起等着宇文昭回来,只是日落日升,接连两日,都不见踪影,书房内的墨条也没有丝毫异动。

直到第三日,丧钟响起,整整108响。

太后崩。

接着便是守灵,小殓、大殓、出殡送葬。

然后,在南雾山的眼睛可以看见的时候,终于等到宇文昭回府,只是她一回来就把自己关进了书房。

当夜,贴身婢女端着饭盒推开书房的门,却发现宇文昭伏在案前,手腕处一道血痕,身下的经书字字猩红。

南雾山站在书桌前,看着砚台里残留的血迹,因为融合了墨汁的关系,还没有干涸。

陆方盈打开砚台旁边的墨盒,里面的墨条已经不见了。

“它化形了?”陆方盈声音一滞,抬头看向南雾山,“因为吸了公主的血?”

“是的。”南雾山拾起宇文昭抄写的《阿弥陀经》,纸页沙沙作响。

房内的烛火无风而动,火光摇摇晃晃,映照着床边人的身影。她看着昏迷熟睡的宇文昭,手中握着一只从窗外射进来的短箭,那支箭只差一指的距离就能射入宇文昭的胸口。

“殿下,醒了?”

宇文昭睁开眼看着床边的陌生女子,她一身黑衣,一头黑发,唯有一张唇红的刺目,像刚饮过血。

“我可以帮殿下报仇,殿下可要与我合作吗?”

“你是……那盒墨?”宇文昭嗅到熟悉的墨香。

墨妖点头,将短箭献给她。“惠贵妃毒杀太后,谋害皇子,为了那个无能的太子,下一个要清除的就是您。”

宇文昭没有动,她看着那支箭,手腕的伤口还隐隐作痛,良久,她抬起眼,眼神静的像结冰的湖面,“我的血只够写经。”

“报仇……我自己来。”

门外突然传来脚步声。

“公主,您醒了吗?”

墨妖眼神一片茫然,身形如烟散去,只留一缕墨香。

“焦月,拿杯水来。”

焦月推开门,放下铜盆。

“公主,我和小雨好担心您。”陆方盈快步跑到宇文昭床边跪下。

“公主,他们俩一直守在门口呢。”焦月将水递到她的手中。

南雾山嗅到空气中残留的气味,跟着陆方盈也挤到公主身边。

宇文昭安抚一笑,“放心吧,我已经没事了,这么晚了,你们该去睡觉了。”

她的声音很轻,两人看着她毫无血色的脸,硬是多关心了几句,才不舍离去。

夜色如墨,却在某一刻突然褪去,天光猝不及防刺了进来。

南雾山站在公主府门前,看着围了一圈的百姓。焦月说,公主每日寅时便出门,子夜方归,而他们都是来感谢公主的。

“焦月姑娘,这是清晨刚捕上来的鱼,新鲜着呢,给公主殿下补身子。”

“焦月姑娘,替我们一家谢谢公主殿下,若不是她,我们一家早就饿死了……”

“焦月姑娘……”

“焦月姑娘……”

每日都有不同的百姓,难民前来感谢宇文昭的出手相助。南雾山不解,百姓的呼声越大,对宇文昭来说,岂不是越危险吗?

皇宫内,惠贵妃剥好一颗莲子递到皇帝嘴边,“皇上,昭儿这段时间似乎很忙呢,都不见她进宫请安。”

皇帝闭着眼,喉咙滚动。

莲子很苦。

就像昨日晚上,宇文昭秘密呈上的奏折。

“昭儿仁德,许多大臣上奏折夸赞她。”皇帝突然睁眼,盯着惠贵妃,“朕打算赐公主封号嘉慧,爱妃以为如何?”

嘉贵妃指尖一颤,指甲嵌入莲子中。

嘉者,善也。

慧者,明也。

这个称号太重,重得要压断东宫的脊梁。

“自然是好的,只是太后丧期未过,此时赐封怕是委屈了公主。”

“嗯,那就等丧期过了,再择吉日吧。”皇帝起身,伸手拍了拍惠贵妃的脸,转身离去。

惠贵妃看着手上被掐成两半的莲子,抬手将案上的瓷碗扫落在地。

宫人们闻声跪倒在地,无一人敢抬头。

“皇后啊皇后,你死了都要跟本宫作对。”

难民如潮,挤在粥棚外,一个个面如枯槁。

宇文昱站在城楼上,指尖捏得发白。

“太子殿下,是公主。”

宇文昱顺着束鄂的目光看去,只来得及瞅到宇文昭瘦弱的背影,素白的外衣被风掀起,像一面将倾的旗。

他突然想到,太后刚崩逝的那天,他曾在灵堂内碰到宇文昭,她没哭,只一味跪在太后面前,不肯离开,但后来几天每每见到,宇文昱总能发现她哭红的双眼以及日渐消瘦的身板。

可都过了这么多天,怎么还是这样瘦,公主府的人都是怎么侍候的?

宇文昱皱眉,开口问道:“公主最近在做什么?”

“收买人心罢了。”束鄂冷笑。

宇文昱偏头盯着他,“那是本宫唯一的妹妹。”

听着他冰冷的语气,束鄂忙跪下身去,“太子殿下,莫要太过仁慈。”

“别以为本宫不知道你在背地里做了什么,你该庆幸,公主没有死。”

“奴才是受贵妃之命。”

“你是本宫的奴才,不是明华宫的。”

宇文昭看到城楼上的宇文昱拂袖而去,转身躲回了墙角。

明明小时候如此要好……

宇文昭回忆起宇文昱幼年时唯一一次落水,就是为了维护她,和三皇子在推搡之下,跌落荷花池,虽然事后三人都被皇帝惩罚,但对失去母后的她来说,是不可多得的温暖。

可如今那声“皇兄”也要同回忆一起淡去了。

她看着手里的密信,那是混在难民中的将军亲信送来的。

——不出十日,粮绝。

这不是应该送到公主手里的信,宇文昭捏着信纸,不住颤抖。她不敢想是不是父皇发生了什么。

待送信之人离开,墨妖再度现身。

“殿下,许多事,人力不能为。”

“你怎么还没离去?小心本公主找除妖师封印了你。”

“我目前还离不开殿下。”

宇文昭不欲多言,转身离开。

陆方盈和南雾山躲在屋顶,看着两边的背影,叹了口气。

陆方盈喃喃道:“大晟气运将尽,但愿公主能坚定本心,可别被妖蛊惑了。”

“并不是所有妖都是坏的。”

陆方盈讶异不已,“我以为你们都很厌恶妖。”

南雾山轻笑,反问道:“那你呢?”

“绝不主动招惹,能避就避。”他摆出一副可怜样,“我只是一个凡夫俗子罢了。”

“哈,少来这套。”南雾山伸出食指,戳开陆方盈。

她的眼睛刚好的时候,看到陆方盈十二三岁的模样确实被惊了一下,虽然样貌并不是他本来的模样,但南雾山觉得自己仿佛能透过这个孩子看到陆方盈的样子。

“画外施展出幻境的应该就是墨妖吧。”

“嗯,再将妖术与画像融合,形成了宇文昭的过去。”

“只是现在还不知道那个墨妖藏在何处。”陆方盈问:“或者还有什么出画的方法吗?”

“既然是一幅画……不知道找到题跋或者印章是否就能出去。”南雾山猜测。

突然,一道黑影掠过。

陆方盈瞥见,赶紧抓住南雾山跟上那人。

两人一路跟了几条街,那人都没发现,直到看他径直入了皇宫,南雾山和陆方盈才停下脚步。

“这是……贵妃的人,还是皇帝的人?进出皇宫如此随便。”陆方盈不免吐槽。

“先回公主府吧,我们出来太久不好。”南雾山眯眼看了一下太阳的方位,马上闭眼扭过头去,虽然她的眼睛能视物了,但还是有些畏光。

陆方盈点头。

“去——哪——了?”

两人偷偷摸摸回府,结果被找来的焦月逮个正着。“外面难民越来越多,可乱呢,你们两个还敢乱跑!”

“我们错了,焦月姐姐。”陆方盈立马装怂。

南雾山见状,上前牵住焦月的手,“下次再也不敢了,如果小皿再想偷偷出门,我肯定告诉焦月姐姐。”

“是是是,都怪我,我再也不拉着小雨出去了。”

焦月听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的,略感头疼。

“小皿,小雨。”

南雾山和陆方盈闻声抬头,宇文昭就站在走廊那头,手里举着两串冰糖葫芦。

他俩对视一眼,绕开焦月,冲宇文昭跑去。

冰糖葫芦送入嘴中,酸酸甜甜的滋味充斥整个口腔。

宇文昭陪着他们一起坐在院中,观赏难得的粉紫色晚霞。

但不知是不是太阳的余晖还是太过耀眼,宇文昭闭上眼睛,深吸了口气,止住眼睛的过分湿润。

她的能力还是太弱小了,只够保护眼前的人。

宇文昭咽了口气,再睁开眼,就是一颗被冰糖裹着的红彤彤的山楂。

“公主,都怪小皿贪吃,只剩一颗了。”

陆方盈听到,心虚的小哼了一下。

宇文昭接过来,送进嘴里。

“公主吃完,心情会好点吗?”南雾山歪头问道。

山楂的清香仿佛一下冲击了宇文昭刚藏好的心绪,她抬起南雾山的手,蹭了蹭脸颊,轻声说道:“会的,谢谢你。”

当夜,宇文昭带着密信进宫了,她随着曹公公直通御书房。

“父皇!”

皇帝抬手,制止了宇文昭的话,他开口说道:“昭儿,勿插手国事。”

宇文昭皱眉,掀开裙摆,在皇帝面前跪下。青石板的冰冷通过薄薄的衣料刺入她的膝盖。

“父皇,粮草不足的军报……”宇文昭抬头,却见皇帝一脸冷漠,她明白,不是她的父皇出了什么事,而是他不想。

“父皇,究竟为何不增援,将士们不吃饱,面对敌军铁骑,如何能御敌保家?”她的声音虽急切但字字句句清晰的落在皇帝耳边。

皇帝放下手中的朱笔,盯着面前的宇文昭,灯火在他略显浑浊的眼中闪动,映照出深深的疲倦。

“没有粮草。”

宇文昭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

皇帝站起身,走到她的面前,居高临下,却更见眼下乌青。

“你想说什么,朕知道,但是昭儿,这粮草给了边疆,那难民何解?比起暂失一地,京城的安稳更重要。”

“所以……父皇的意思是,要放弃边疆百姓和那千万将士吗?”宇文昭心中升起一股寒意,“他们是为了大晟,为了您在流血啊。”

“为朕?”皇帝苦涩一笑,“他们是在为这个摇摇欲坠的江山陪葬,而朕也一样。”

“父皇!”

“朕明日会下旨,命他们弃城后撤。”

“后撤?往哪里撤?再撤,敌军就要踏过防线,过迎山了!”

皇帝沉默不语,他看着眼前唯一的女儿,不免想起她的生母——先皇后,她的眉眼,她的倔强,她的刚烈。

良久。

“朕意已决,不必多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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