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朝离看向行月狼狈的身影,比槐花林阴冷的空气更为粘稠。
其实他不愿意看到行月,看到她总难免想起,自己那个愿意深陷命数的蠢师父。
但他忍住了,莫名的,他在行月的身上,预言到可能会出现师父的气息。
退一万步来讲,好歹,那老东西死前最记挂的除了弟子就是她了,听听就听听吧。
从前这位高傲的杀手,如今因为师父,在自己面前低声下气地求人、一段执念几十年年未消减一分,就好像,师父还鲜活地存在在这个世上一般。
他记得那年的行月刀是赫赫有名的挂牌杀手,没有人知道她的来历。
只知道但凡是她接下的杀令,不出一日,必然是纸榜裹着头颅,端端正正出现在领赏银的案桌上。
第一次见面,是接了屠楼令扮作花魁的行月刀,叩响花楼内最后一间上房,用柳叶弯刀死死抵住毫无防备的姜周的脖颈。
两人都意外地从容。
持刀者只是歪了歪头、仔细辨认那张普通到丢进人海就会消失的脸,随即收刀,老气横秋道:“你不在名单上,我不杀你。”
姜周蹲下身仰头看向这个原本比自己矮了足足一头的女子,单手拎着一颗被血染红的白纱衣裹着的惊恐人头,居高临下地俯瞰漠视满楼的人命。
繁丽的珠翠与她干脆利落的手法大相径庭但也相辅相成。
她的面孔大气,但即使神情松弛也面部肌肉也时刻习惯似的保持紧绷,透出女子不俗的力量感。
分明是与姜周悲天悯人使命针锋相对的唯利是图,可她却矛盾地视一切如敝履。
姜周温和地笑了笑,他说:“好。”
第二次见面,是行月刀难得任务失败,捂着流血汩汩的伤口、旁若无人地在馄饨摊吃馄饨。
而姜周恰巧来吃宵夜,被吓得哆哆嗦嗦的店小二拉住一顿控诉。
姜周迈步想要靠近行月刀,一把柳叶弯刀却径直横在两人中间,他对着面前的那团黑色温和笑笑:“行月,好巧。”
行月眼皮都未掀动,拿汤匙搅着醋味颇重的面皮汤淡淡回道:“又是你,我叫行月刀。”
说罢一动不动,连眼眸都并未阖上,因失血过多、意识模糊僵在原地。
心负天下邪恶姜周也只好自然而然地,拖着无家可归的行月刀回了神宫。
一切看似那么顺理成章。
按理向来独来独往的行月刀从不会允许自己在人前任人宰割。
有一身长生骨向来执法公正的神官姜周,也从不希望自己在漫长的一生中与特定的人纠缠羁绊。
可只是素昧平生的萍水相逢,所有的原则便轰然碎去、再无痕迹。
“行月刀,我最后再重复一次,我师父,死了。”
“不可能!”行月扬起脸,失神的眸子四处乱晃,“神宫一脉的神官,不是长生不死吗!他为什么会死……”
千秋万代,幽州神宫屹立在沧海桑田之间,充当着最公正的裁决者。其中的掌权者神官,更是神权天授,各有异于常人之处。
可唯独不变的就是神官皆身负长生骨,容貌长到一定程度便会停止变动,亦几乎与天地同寿。
只有当每任神官找到真正关于自己的“死亡理由”,他们才能卸下责任、结束自己漫无边际的寿命,被允许赴往黄泉。
而历任神官之中,姜周又是特殊的那一个。大部分神官都是生来身负长生骨,命格如是。
只有他,生来凡命,却因为自己的一腔热血,靠继承自己师父商陆的一具长生骨,破格成了神官。
姜周也的确做得半分不能指摘,他在任期间,幽州之内,他获得了百姓最高的赞誉,可堆积的称赞在漫漫岁月中,也会变成前路接踵的层雾,让姜周朦胧了本心。
他渴望一个变数。
“如你所言,所以他是死在了你,这个死亡节点上。”陆朝离手指点了点行月。
“说实话,你二人的故事比早两年的戏本还俗套。”陆朝离其实兴趣缺缺,但还是放下了手中的茶盏,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了一番状态极差的行月。
还顺手接过沈佞递来的手帕,抿了抿残留在嘴边的茶水。
从行月的出现,到莫名坐下开始听故事,沈佞都是接受良好,仿佛陆朝离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短短几句话的故事,行月讲得实在磕绊。她像是很久没和活人交流过一般,许多词汇的使用甚至需要陆朝离揣测提醒,手中的茶杯拿起又放下,焦灼间溅出的水渍有微微的血色。
突然,行月扬起失神发灰的眸子,竭力回忆却反而把更多记忆混淆:“后来……后来我只记得那是很重要的事情,可是……”
“我为什么想不起来……!”她的神色逐渐痛苦,突然像是被操控了一般僵硬地站立迈步,随之下意识攥紧承影剑柄警惕起来的,是始终在陆朝离左侧的沈佞。
陆朝离不咸不淡去阻拦沈佞出剑,却在触及沈佞那手背上早已干涸却依旧狰狞恐怖的伤疤时明显一顿,他如同被灼烧一般瑟缩了一下。
从前沈佞的手上是没有这道疤痕的,是不是,自己突然不负责任地死掉,最后还是让他平白受了很多苦?
心中是淡淡的恼怒又不知所措。
回头时却还是保持神色如常地食指抵上唇瓣,示意他静观其变。
沈佞不言,只是松手又顺从地站回陆朝离身后,两人与用极其木讷的姿势、在七拐八拐间表现出对神宫路径诡异熟悉的行月保持着一定距离。
“为什么不让我跟着保护殿下!”白凉一把摁回了想要站起身跟上的陆谨安,顺手还狠狠敲了个栗子。
一脸委屈的陆谨安幽怨地包了一眶眼泪,望一眼陆朝离身影淡去的方向,又旋即回头想要对着白凉撒泼耍赖,却被他这位愈发不通人情的好姐姐单手捂住脸,直接打断施法。
放在前几年,自从对陆朝离从前最衷心的绷带莽夫无端失踪之后,面对一日胜一日死气沉沉的白凉,陆谨安是绝不敢这样忤逆,可是此刻他甚至还想挣扎一下。
无端地,两人都在陆朝离这位神官回来的既定事实下,肉眼可见的放松。
“你再给我背一遍,当今的修道准则。”
陆谨安不情不愿地捂着脑袋:“ 现下修道,分为修者和道者,修者繁多,而道者尔尔,目前所公认的方法只要修者贯彻三修以上,即可获得机缘成为道者。”
“半步道者,便是与修者天壤之别,佼佼者甚至可以统御一宗。”
白凉悠悠揭开陆谨安的手,捋顺他毛燥的头发。
“你如今是什么道行,还要姑姑戳破是吧?”
陆谨安痛得不敢说话,只敢咕哝着:“我虽并非道者…可修者之内差不多也无敌手…怎么就一定会添乱了…”
“我曾在一些幽州野史中了解过见过行月刀的记载,她在野修之中,
只精一道,便已半步窥见道者门槛。”
“你拿什么不添乱?”
手边上一刻还在试图插科打诨的小孩一瞬就静住了,从唇齿间挤出几个不成句子的字:“一道…便窥道者门槛?这岂非是…万中无一的…天才?”
“就算她是那个什么行月刀,野史记载未必尽数可信吧…”
“哎呦!”陆谨安又吃了一记爆栗,白凉难得弯起揶揄的笑:“小孩子,十几年还只是个半步道者,眼拙得很,现在陆朝离回来了,你就等着被骂吧。”
她双手环臂,还是好脾气地解释了起来。
“方才看到她食指的血口子没?那是她作为杀手,以防自己不熟悉的武器造成没必要伤亡的习惯性动作。”白凉踱步走到行月的位置前,又俯身指沾她面前茶盏边漾出的水渍。
“杯中水几乎没动而且还温热,可水渍凉透被抹开,说明坐在此处的人试图想喝水,但已经油尽灯枯到,甚至难以不露怯地将茶送到嘴边,于是她放弃了。”
陆谨安因为陆朝离回来而迟钝的神经迅速拉紧,整理了白凉的话后带着不可思议问出口:“也就是说,这个行月拖着半残的身体、拿着不趁手的武器,甚至还做好了不伤到殿下的防护措施的情况下,凉姐姐你和沈行之两人还差点没拦住她?”
白凉一个眼刀剜过来:“没大没小,叫姑姑。”
陆谨安吃瘪,闷声叫了句“姑姑”,白凉很是满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对,但也不对。”白凉总觉得其中还有什么极度违和,直到她看到了陆谨安脚下因为昨日才下过雨而润湿的土地,被陆某人不安分的脚碾得凹凸不平。
可方才三人走过的路上,仅仅留下了两串稳定的脚印,另一串则是忽深忽浅忽然又就消失不见。
白凉一直默认陆朝离的灵脉滞塞、行动不便,下意识忽略了这串奇怪痕迹真正的出处。
即使陆朝离只剩一条腿,留下的也该是均匀的脚印,此番分明就是有人为了掩耳盗铃,才竭力运转灵力而留下的。
她与陆朝离几乎是同时得出了相同的结论。
“行月现在恐怕只是个在缓慢消散五感的一缕魂体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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