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阮砚的盐市方案(一)
第二天一早,临川镇的天阴着,却没下雨。
空气里还带着潮意,街边的屋檐挂着昨夜未干的水珠,偶尔有一颗掉下来,砸在地上,扬起一点灰。
街上的人比昨天多了一点。
盐价风波加上堤坝险情,让整个镇子像被人按在水里泡了一夜,今天好容易露出头,人人都在打听——县里到底要怎么处置这事。
“听说县令昨晚带着人去堤坝巡了一夜。”
“还听说,那两个外来的先生,又去找县令了。”
“他们说要建一个新的盐仓,真的假的?”
“谁知道?反正我们这种人,只要能吃得起盐就好。”
茶摊边的闲话飘了半条街,落在县衙门前那对欠了一只耳朵的石狮子身上,又被风带走。
县衙大堂里,早上例行的公事处理完得比往常快。
刘延礼心不在焉地听完几个小纠纷,挥手让皂役把人领下去,自己抬手揉了揉眉心。
昨夜在堤坝巡了三圈,身体还撑得住,可头脑里一直转的,都是那本藏在他书案底下的账——卢家的真账。
那本账是阮砚交给他的,让他放在一个“最安全也最危险”的地方。
“放明处,有时候比藏起来更不容易被发现。”阮砚说,“因为没人会相信,你会把他们的命门放在自己眼皮底下。”
刘延礼半懂不懂,但还是照做了。
只是每次想到桌底那一块木板下面藏着的东西,他就觉得整间堂都仿佛压在自己肩上。
“刘大人。”
门外轻轻一声招呼,把他的思绪拉回来。
阮砚和岑行止站在门口,像昨天一样,一前一后,安安静静地等着。
阳光从堂口斜斜照进来,落在他们脚边。
刘延礼起身,请两人进厅:“二位昨夜辛苦了。”
“你更辛苦。”岑行止笑,“你巡堤,我们翻仓,各忙各的。”
刘延礼表情微微一僵:“那……卢家那边,可曾——”
“账到了。”阮砚直接道,“至少,我们现在知道,他囤了多少盐,赚了多少黑银子,上供了多少,上头又吞了多少。”
刘延礼呼吸一紧:“账……在你们那里?”
“在你这里。”阮砚纠正,“桌底。”
刘延礼:“……”
那种“坐在火山口上开会”的感觉,被无限放大。
“你放心。”阮砚看出他紧张,“只要我们不做傻事,这本账是我们的武器,不是我们的棺材。”
“什么是傻事?”刘延礼苦笑,“拿着这本账直接去府里告御状?”
“对。”阮砚点头,“那是最傻的一种。”
刘延礼:“……”
岑行止在旁边乐了:“你就别拿你过去那一套往这儿套。这里不是你那个什么风险评估机构。”
“可原理是一样的。”阮砚道,“拿着一个足以撼动结构的证据,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告谁’,而是——怎么用它改结构,而不是只换人。”
他伸手在桌面上划了一条线,划出一个简单的逻辑:
“现在的格局,是卢家垄断盐路,你只能被动挨宰。”
“我们要做的,不是让卢家换成别的人来宰你,而是——”
“让临川有第二条盐路。”
“甚至,将来有第三条、第四条,让任何一条盐路出问题,别的路还能补上。这才叫‘结构改变’。”
刘延礼听得一愣一愣,嘴里念叨了一句:“第二条盐路……”
“你昨天在街上说,要在堤坝那边建个盐仓。”岑行止提醒,“现在该说说,你具体怎么建。”
“简单讲。”阮砚道,“我们要做一个官方、盐工、小贩三方共同参与的‘共管盐仓’。”
“共管?”刘延礼抓住这个词,“怎么共?”
“盐仓的所有权不变。”阮砚道,“还是归县衙——这是你唯一能拿得出手的牌,不要轻易放。”
“盐的采购,由县衙挂名,从上级官盐里划一部分额度下来。你有这权?”
刘延礼犹豫:“按规矩,理论上……有。”他苦笑,“只是以前没这么做过。”
“没做过的事,总要有人先做一遍。”阮砚说。
“盐运下来之后,直接入新盐仓。”他继续,“盐工,和愿意参与的新盐贩,组成一个‘盐行公会’,负责盐仓的日常出入库——每一袋盐有多少斤,进了哪间铺子,卖给了谁,都记在账上。”
“账簿呢?”刘延礼忙问,“谁记?”
“三本账。”阮砚伸出三根手指,“一份在盐行,一份在县衙,一份贴在盐仓门口。”
刘延礼瞪大眼:“贴在门口?!”
“是。”阮砚平静道,“你不是怕百姓闹吗?那就让他们看到——盐是怎么来的,价是怎么定的,钱是怎么分的。”
“看得见,就比看不见,少很多猜疑。”
终端界面弹出:
【方案一:公开账簿型盐仓】
【优点:民心稳定,**空间减少】
【缺点:执行阻力大,易遭旧势力打压】
【成功率评估(以现有条件):41%】
“成功率多少?”岑行止问。
阮砚,“不高,但能做。”
“那卢家的盐呢?”刘延礼问,“他那一仓盐,也是官盐。”
“我们不会去抢他的盐。”阮砚道,“在结构层面,我们只要做一件事。”
他抬眼:“让他不再是‘唯一一个’,就够了。”
“只要你这一条新盐路站稳,他就不再是‘非他不可’。”
“以后只要他胆敢乱涨价,民心自然会往我们这边倒。”
刘延礼听得心跳都快了一拍:“可是,他一定不会眼睁睁看着我们建新盐仓。”
“所以需要你。”阮砚道,“你要以县衙名义出面,说这是‘朝廷稳定盐价的试点’。”
“朝廷什么时候下过这种旨意?”刘延礼惊了一下。
“你可以说——”阮砚微微一笑,“这是你‘体察民情,自主试行’。试行有效,再上报。”
刘延礼被他这张嘴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你……你这话要是让上头的人听见,会吓死一票人。”
“吓死他们,就不会来抢功。”岑行止插刀。
“当然,我们不能只是口头说‘为了百姓’。”阮砚认真道,“你得先给卢家一个理由。”
“什么理由?”刘延礼问。
“防灾减损。”阮砚答,“以堤坝为由。”
他在桌上画了个很简单的图——河、堤坝、盐仓的位置:“你告诉他,昨夜的洪水让你意识到——一旦堤坝崩了,城里唯一的盐仓也会被冲,整个临川会立刻断盐。”
“出于对‘防灾’的考虑,你决定在堤坝那边修一座备用盐仓,以备不时之需。”
“他要是反对,你就在朝堂记一笔——‘谁反对防灾’。”岑行止眼睛一亮,“一旦这件事传出去,谁都知道他在跟天灾抢钱。”
刘延礼缓缓吐出一口气:“这么一说……似乎是个说得通的理由。”
“你别忘了。”阮砚提醒,“昨天街上那么多人都看见你站在我们这边。与其被动被人说‘县令跟外人串通抢盐’,不如主动把这件事变成‘县令带着外人,为防灾建盐仓’。”
“谁先说,谁先占理。”岑行止总结。
刘延礼沉吟不语。
终端界面闪过一行:
【NPC心理波动:犹豫 → 接受】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抬起头,眼里有了一丝狠劲:“好。”
“我可以试一下。”
“但我有一个条件。”他补充。
“你说。”阮砚道。
“如果这件事失败了,如果卢家联合上级把我压下去——”刘延礼咬紧后槽牙,“你们别管我。”
“你们带着你们的那些方案,去别的县,别的镇。临川也许救不回来,但别的地方……说不定能救。”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不大,却极稳。
阮砚轻轻地“嗯”了一声:“我们不会让你白担这个险。”
“我起码保证一件事——”,他道,“不管这件事成不成,真账不会落在卢家手里。”
“那就够了。”刘延礼长出一口气,像是终于把自己推到了某条线那一边。
“方案还有下一步。”阮砚继续。
“昨天你已经在街上放出话,要有一个‘新盐仓’。”他道,“但百姓现在只当是风声。我们需要让他们相信,这不是一句空话。”
“怎么让他们信?”刘延礼问。
“开会。”阮砚道,“开一个——由盐工和小盐贩参加的会。”
刘延礼吃了一惊:“让他们进衙门开会?!”
“可以不在堂上。”阮砚说,“可以在衙门后院,或者在堤坝脚下的一块空地。地点不重要,重要的是——”
“你坐在那,他们坐在你面前。”
“你告诉他们,你要建一个新盐仓,你要他们来参与。”
“你把方案摊在他们面前。”他眼神微微一亮,“你让他们选——愿不愿意跟你一起干。”
刘延礼沉默了。
他当官这么多年,习惯了在上对下说话,很少会认真想过“让百姓坐在对面,跟自己一起讨论”。
岑行止挑眉:“你不敢?”
刘延礼苦笑:“不是不敢,是没想过。”
“那现在想。”岑行止道,“你不是说过,要对得起这顶官帽吗?那就让这顶官帽今天不只是用来压人的,也用来挡一点风。”
终端界面:
【方案二:盐工参与决策】
【优点:凝聚基层力量,试点可持续】
【缺点:短期效率低,易被上层误解为“纵民”】
【与方案一联动成功率:58%】
阮砚看着那个“58%”,嘴角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有个问题。”岑行止忽然发问。
“你说。”阮砚看他。
“你这些方案,在之前也这么玩?”岑行止问,“还是说,你只是现在才敢这么放肆?”
“我以前只负责给出报告。”阮砚道,“执行不归我管。”
他停顿了一下,难得把话说得更直一些:“但我觉得,我以前给出的很多报告,最后都被人拿去,只挑对他们有利的一部分用。好的一部分不用,麻烦的一部分掐掉。”
“于是灾一点点累积起来,最后砸到一些谁都不记得名字的人头上。”
他抬眼:“这一次,我想试试——按我完整的版本做一遍。”
“你当执行的人。”岑行止笑,“我当那个把你从错误决策里拖出来的人。”
终端界面极不识相地弹出:
【合伙人角色分工:已确定】
刘延礼看着这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竟然在讨论怎么分工“执行世界方案”,有种莫名其妙的违和感。
可这种违和感,却让他心里那口气稳了下来。
似乎眼前这两人,不只是“来帮忙的外客”,更像是——
把他这个小县令当成一个“可以合作的节点”的同行。
“那就按你们说的来。”刘延礼深吸一口气,“今天下午,我召集盐工、小贩,在堤坝下那块空地——开一次会。”
阮砚点头:“我们也会去。”
“你们……”刘延礼看了看堂门,“站在暗处吧。”
“你得让他们知道,是你在带头,不是我们。”阮砚说。
“不过。”岑行止笑了一声,“你要是撑不住,我会在旁边拍你一巴掌。”
刘延礼:“?”
“让你清醒一点。”岑行止道,“别被卢家的脸吓到。”
刘延礼被他说笑了,却也真的觉得心底那个“怕”字淡了一点。
——
下午,堤坝脚下那块空地上,陆陆续续来了不少人。
有昨晚在堤上抢修的老周,有平日里推着小车卖盐的王三,有在盐仓扛了一辈子袋子的老汉,还有几个站在远远处,既想靠近又不敢靠得太前的年轻人。
他们被衙役引到临时支起的一块木板前,那块木板被当成台,刘延礼站在木板后,穿着那身有些旧的青袍,手心微微冒汗。
他从来没这么直接面对过这么多“非告状状态”的百姓。
岑行止和阮砚站在一旁稍远的树下,正好能看清他的背影,看不见他的脸。
“你觉得他撑得住吗?”岑行止问。
“撑不住也得撑。”阮砚答,“这是他的试点。”
他嘴上这么说,眼神却不自觉地多停了一会儿。
刘延礼清了清嗓子,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有点破音。
“咳——咳。”他尴尬地咳了两声,重头再来:“昨夜之事,诸位都知。”
“堤坝险些塌,盐价又涨。”他说,“本县,心里也不好受。”
“今天叫各位来,是要跟你们说一件事——”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本县,打算在堤坝那边,建一个新的盐仓。”
台下哗然。
“新的盐仓?”
“真的要建?”
“建了是给谁用?还是卢家的?”
有人忍不住喊:“县令大人,这不会又是卢家的新仓吧?”
刘延礼心里一紧,想起阮砚昨天说的——谁先说,谁先占理。
他握紧了拳头:“不是。”
“不是卢家的。”
“是——你们的。”
这句话,说出口的一瞬间,他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台下更是一下安静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这一刻集中在他身上,像几十只被命运拎在空中、随时可能摔下去的石头,一瞬间同时悬停。
“本县打算,用县衙的名义,从上面划一部分盐回来。”刘延礼声音有点发抖,但尽量稳住,“专门存这一仓。”
“盐的进出,由你们这些盐工、盐贩一起看。”他说,“每一袋盐进来多少,出去多少,卖了多少钱,都记在账上,不止一本。”
“账一本在你们这,一本在我这,还有一本——贴在仓门口。”
他说到这里,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价钱,也不是谁一个人说了算。”他继续道,“本县打算——”
“由你们推几个人出来,跟本县一起,定一个价。”
“不能让你们赔得喝西北风,也不能让百姓吃不起盐。”
台下的人互相看着对方,有人眼睛里闪着怀疑,有人嘴巴微张,似乎想说什么,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老周手心里全是汗,终于憋不住,举起了手:“县令大人,那我们……我们这些粗人,真能跟你一起定盐价?”
“你们天天扛盐,天天买卖盐,比我这个整天坐堂上看文书的人更知道盐该值多少钱。”刘延礼回答,“定盐价,本来就该有你们的声音。”
这话说得笨,却真。
阮砚站在远处,看着这一幕,嘴角缓缓勾起一点点。
终端界面:
【盐市试点·方案启动】
【世界稳定度:32 → 34】
【民心波动:观望 →谨慎期待】
“你笑什么?”岑行止问。
“我以前写报告的时候,只能写——‘建议加强基层参与,增加透明度’。”阮砚说,“现在,我可以看见这些建议被念出来。”
“就像……看见一堆死在纸上的字,有一天真的长出腿。”
岑行止“啧”了一声:“你这比喻,怪可爱。”
“你也有一点可爱。”阮砚回了一句。
岑行止愣了一下,随即笑出声:“你今天嘴挺甜啊。”
终端界面十分不解风情地刷新了一下:
【合伙人情绪:轻微愉悦】
堤坝脚下的风吹过,带着河水和泥土的味道。
一个小小的会,在这个没人看重的临川镇上缓缓展开。
世界的改变,不是从神降临开始的。
而是从一个小县令,第一次决定——让那些扛盐的人坐在自己面前,一起说话开始的。
而站在树荫下的两个人,悄无声息地,看着这个世界,朝他们希望的方向,挪动了一小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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