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端着温热的清粥在房门上重重敲了敲,清清嗓子,阴阳怪气道:“秦仙君,可醒了么?”
他名唤秦暄。刚认识他那会,我是一口一个恩人叫的起劲,他却不喜被这么叫,想了想,说让我直接叫他名字得了,我便从此只叫他秦暄了。习惯了这样叫,我就真感觉自己与他平起平坐,好像自己也是个神仙似的。
屋里传来低低一声:“嗯。”而后便无声响。
我双手捧着木盘,盘上只一碗粥,一支勺,并不重,一只手拿足矣。可不知怎的,听他并无前来开门的意思,我心中暗生火气,一脚踹开了房门,迈了进去。
进屋,见他安然坐在塌上,青丝未挽,松松散散落下,手里拿着一块白布,细细擦着剑。
他听我踹了门,不慌不忙将白布裹着剑往塌上一放,缓缓起身,走到我面前,一手拿起那碗粥,一手抓着瓷勺,又转身在桌前坐下,低头吃了起来。
我端着空盘,愣了一愣。
莫不是鬼上身了?
他最不爱吃我做的清粥,我心里有数的,我做的清粥味道如何,我心里更有数。这一百年来,我每每把这粥端到他面前,他便十分为难地咳两声,然后对我嘘寒问暖一番,再说自己今日好像没什么胃口,不想进食。
为这粥,他也难得话多一回。
“奇了,真是奇了。”我将木盘放在桌上,坐在他对面,看着他一口一口将带着姜丝的白粥送到嘴里,面上无波无澜。我道:“怎么?鬼上身了?”
他抬眸看我,三口两口吃完了粥,从怀中掏出一张帕子,在嘴角边擦了擦。淡声道:“秋大小姐今天这么大的火气,我若不吃这粥,大小姐还不把我这房子给拆了。”
他一声声大小姐叫得我心头发颤。被神仙这样一叫,不知道要折寿多少年。
我扶额,“我可受不起秦仙君这声大小姐。”随后意识到自己踹门而入确实不妥,又忸怩道:“仙君有空擦剑,竟没空给秋悦开个门。”
“秋大小姐有手敲门,竟没手推。”
“……”
我站起身,故作打量之态,在他身旁绕转。捏捏下巴,道:“嗯,真是鬼上身了。这些年肚量是越活越小,居然也会在言语上与我过不去了。”
他便不语了,站起身,我的目光顺着他的动作,无意间移到了他的一双眸子上。
双目空空——仍是干净地容不下任何东西。
我收了碗,准备踏出门去。他在我身后轻声叫到:“秋悦。”
呼吸一滞,接着是须臾的静寂。
他又道:“我想,让她重新认识我也罢。”
我盯着他吃得干净的碗,长舒一口气,像是把心里什么沉甸的东西也放下了,道:“好。”
我没有回头,径直迈了出去。
我知道,应了这声好,心中的那份念想,就该放一放了。
我俩背着包袱进了燮川城,在客栈住了近半个月。
我其实不大喜欢跟人打交道。一副笑脸凑上去,还不一定讨得到好。
因此我宁愿在客栈枯坐呆到发霉,也不愿随秦暄去各种场合探查消息。
好容易熬到这日,我着了身淡紫色的轻衣,与秦暄出了客栈。
转街便是街市,热闹非凡。
他突然侧首对我说了些什么。
我盯着前方卖糖葫芦的老大爷出神,四周一片嘈杂,他轻声轻语,恰好被一阵小贩的叫卖声盖过去了。
我转头看他,问道:“你方才说什么?”
秦暄不答反问:“想吃糖葫芦?”
我摆了摆手,摇头笑道:“小孩子吃的东西。”
他不再言语,抬头平视前方,右手在袖中鼓捣着些什么。
我也不去管他,负手看着人来人往。
秋日里风也凉爽,吹在面上如轻纱一般柔软。
穿过集市,渐渐静了些,我与秦暄走进一条长巷,四下无人。
他伸出手,化出一面提了字的折扇。
我十分不解:“秦暄,我说你……”
“宋府近日,缺一位教书先生。”
感情化出这把折扇,是为了让自己看上去更像个教书的。
有这一说?如今教书先生都爱拿把扇子?
我心情有些复杂,道:“那你这也太夸张了些吧,好歹也在人间呆了上百年,你可见过在这种时候拿着折扇晃晃的教书先生?”
秦暄端详了扇面片刻,收了插在腰间。淡淡道:“那你是如何知道教书先生不会这样做。”
我一时被他问住了。我活了几百年,也的确没见过几个教书先生。只好闭上了嘴,默默随他走着。
在巷子里七拐八拐,半炷香的功夫,我与他总算见到了宋府的大门。
这样的府邸我见得多了,所以也不觉得有什么。不是皇亲国戚,也不是什么富可敌国的人家,只算是有些家底的门户。
司空见惯的黛瓦白墙,一左一右两座长了苔藓的石狮子,几阶生了裂缝的石阶。两扇门算不上很大,一块牌匾挂在门上方,端端正正写着“宋府”二字。
府邸门口十分寂静,行人也极少。
他仰头看了匾,低头思索了一会,侧身向我道:“等会儿入府,你称是我妹妹便好。”
我道:“不了,说是侍女方便些。”
言罢,也不等秦暄回答,我取下耳饰,施法化成一对素钗,将随意扎着的长发挽成双平髻,又抬手将钗子插上。整了整衣衫。
我朝他福身,行了个礼,细声道:“公子。”
倒是好个丫鬟摸样。
他勾了勾嘴角,对我浅浅一笑。
我也笑。
早在一百年前,我就说要给他洗衣做饭服侍他,其实这一百年来也确是如此,只是我唤他的名字惯了,不觉着自己与他身份有别。
其实从一开始,我就应该这么叫他。
“公子。”
“嗯?”
我轻轻重复了一遍,谁知他竟应了。
我垂眸,刚准备摇头道没什么,一眼瞟到了悬在他腰间的琉聆。我抬头看他,莞尔道:“公子既是要做教书先生,佩剑入府恐怕不妥。”
他随即将琉聆取下,化成一条软带,系在腰间。再一手取出折扇,向我道一声:“走罢。”
我便毕恭毕敬地跟在他身后。双手覆在腹前,低着脑袋。
那几位守门的家丁见了他,竟个个和颜悦色上来与他说话。我在一旁站着,见他作了个辑,三两句与他们道明来意,便有一位稍有主见的家仆言先带他进去。
我心道:“神仙就是神仙,到了哪都有特殊待遇。”于是我十分自觉的跟着他,准备跨进门槛。
谁知腿迈到一半,突然有一只手臂在我胸前一拦,挡住我的去路,我抬头将他扫视一遍,不由得皱起眉头。
此人不善。
那人一看便不是家仆摸样,目光清冷,衣冠虽说不算华丽,但平平整整、一丝不苟。
他冷冷道:“宋府可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畜生都能进的。”
“……”
我不语,只皱着眉头地盯着那人。
秦暄听了动静,回过身来将那人拦住我的手臂轻轻一压,道:“何必这样出口伤人。”
他说的十分平淡,听不出任何情绪。
那人回眼看他,冷笑一声。虽没再伸手拦我,但也没有要放过我的意思。
沉寂片刻,只听一人道:“林公子,这位公子是老爷请来的先生,给三少爷上课的,带个丫头不是什么大事吧。”
正是给秦暄带路的那个家仆。
他哈着腰,笑嘻嘻道:“林公子若称这姑娘为‘畜生’,那我们这几个看门的,岂不是畜生都不如了?哈哈。”
我其实连他的样貌都没仔细瞧过,他竟如此帮我说话,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那林公子闻言,也不答话,冷哼一声,又瞪我一眼,甩袖愤愤而去。
我倒不觉着气氛,只是有些奇怪。
这个人竟能看出我原身?
那家仆见他走了,松了口气,转过身在前引路,边摇头边道:“真是脾气古怪难伺候。”
我低头跟着,“多谢这位小哥儿。”又十分委屈道:“我在公子身边呆了这些年,还从没被人这样说过。”
那家仆道:“真是委屈姑娘了,这林公子在老爷落难时曾救了他性命,老爷就让他来府里管事,十分器重他,咱们万不敢怠慢的。他年纪不大,性子倒是挺古怪,好像看谁都不顺眼,可苦了我们这些下人。姑娘日后见他,还是避着走的好。”
说罢又摇摇头,叹了口气。
秦暄仍是面无波澜,捏着扇子,缓步走着。我带着哭腔,应了声“嗯”,又道:“那便是我自个儿倒霉了,一来就碰见这么个大爷。”
那家仆笑笑,没再说话。
进了门再绕过待客的大堂,便是宋府的花园。这花园与我见过的不同,花花草草皆是栽在地上的,除了穿过花丛的一条长廊和一座四角凉亭,再无落脚之处。花开的极为茂盛,一片粉红,具体是个什么花我也认不出来,只是觉着好看的紧,不禁走慢了些,想着与秦暄在这凉亭喝茶赏花,好不惬意。
过了花园,又跟着家仆走了一阵,才进了一间屋子。
那家丁请秦暄坐下,又斟了杯热茶,道:“先生您稍等片刻,我这就去请老爷。”
秦暄站起,弯腰作辑道:“有劳。”
那家丁笑呵呵回了个礼,退了出去。
我端了半天的丫鬟形象,这会长舒了口气,拿过秦暄面前那杯茶,饮了一小口,在屋子里来回打量,道:“这宋府好生奇怪,你说那家仆只问了你姓名,就这样放心把我们带进来,一口一个‘先生’的。还有,我们一路进来,竟一个人也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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