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金神色一凝，伸手就扶住国师，他在艾金怀里大力喘息，十分痛苦的模样，可那目光仍毫无焦距在人群中寻找，急切地寻找着什么。

眼看着，这场可以拯救众人的法事失败了。民众中不知谁先爆发出一声怒吼，紧接着，这些人像疯了一样，推开官兵，朝祭台涌来。

同时间，还有不知从哪蹿出来的鼠群，像收到某种召唤，四面八方聚集而来，它们发出吱吱尖利的叫声，眼珠血红，宛如两颗鲜艳欲滴的樱桃。

*

“大家伙都看见了吗，这就是我等心中造福万民的神，我们金国的好福星，好殿下哈哈哈哈哈哈！”

突然一名奔跑的男子大嚎一声跪在地上，双臂举天，流泪汹涌地向地磕头嘶喊道：“娘啊...娘，儿子对不住你！这些年你在地下一定怨极了我吧，居然，居然将一个杀死你的凶手，奉为恩人，兢兢业业，鞍前马后伺候了这么些年！娘啊...娘...你莫要怪儿子，儿子从前是眼瞎心盲，误识了人！待儿给您报了仇就来寻您，娘啊，娘，您等着我！！”

伴随他这声嘶力竭的泣诉，许多人也纷纷被勾起了那久远的回忆，此时，新仇加旧恨，这些民众就像饿极了的狼一般，恨不得将祭台上那个罪魁祸首生吞活剥，恨不得连其骨头都一寸寸咬烂嚼透！

乱蹿的鼠群在这群疯狂的人的脚下被踢得七零八落，吱吱乱叫着滚向一旁，偶尔即便咬到一寸血肉，那人也像感觉不到一般继续往前冲着，他内心已被滔天的仇恨所冲垮，再大的痛苦都将被抛之脑后！

恨，怎能不恨？！

比起冤枉一个好人，人们恐怕更不能接受的是相信一个坏人！

相比起前者一句轻飘飘的道歉，后者，而会更让人感到羞耻，愤怒！那感觉就像被扒光衣服扔在太阳底下，**裸面对曾经那个鄙陋，浅薄，愚蠢得一览无遗的自己！这种被玩弄，真心被践踏和辜负的代价，没有人肯承受，也没人愿意，且心平气和的承受得起！

人皆有自尊心，它可以在某些时刻比之世上任何事物都轻薄；亦可以，在某些时刻，比之世上任何事物都珍贵。

遑论，这件事要严重得多！

关于艾彤，人人皆知命运无常，从来未有公平之说。

能留上他一命，已经是他们最大的仁慈。

可谁又曾想到，原来这一切都是被人设计好的，艾彤原来真是无辜的，这么多年来，他们的怨气都通通发泄错了人，甚至艾彤比他们还活着的人还要可怜的多！他们每一个都或多或少的以各种方式伤害过他！

这无法让人接受。他们里面大多人都不是坏人，他们更没道理平白无故欺负一个人！而今，他们却成了那个刽子手。他们手上差点沾满一辈子都洗不干净的鲜血。

而真相，那个罪魁祸首却并不打算告知他们，而是还是要以同样的方式继续欺骗他们，让他们心甘情愿做他的傀儡，做他的奴隶，尊崇他，敬仰他。

恶毒，这当真是恶毒！

可以想象日后的光景，那原先对艾金颇有怨言的人自会愈发洋洋得意起来，而那些曾经帮助艾金说话，站于他那一方的人，则会受到鄙夷，奚落，诟病。明明他们才是有良心的一方啊，这太不公平了，明明他们做的才是正确的事啊，为什么会落得如此下场？！这个世界到底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所有人，所有人的情绪加起来，最后只能总结出一点，那就是他们没有错，不论他们是轻信了艾金，还是伤害了艾彤，还是傻不唧唧地站错了队伍，那通通都不该是他们的责任，是艾金，这全都是艾金一手造成的！

不论他们做什么，他们只是被蒙蔽了而已，他们也是受害者啊！

所以，报复，欺辱那个罪魁祸首是现今挽救自己的唯一机会！

达娅玛在人流乱撞的队伍里，艰难地爬向了祭台。

国师已停止了呼吸。

她不禁悲恸地放声大哭起来，她抱着这个她世上唯一爱过的男人，心痛如绞。她知道这个男人犯下了死罪，罪无可恕，可她清楚，他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她，为了她，他甚至不惜付出自己的生命。

他该死，该被千万万剐，可她也并不无辜，她不该在这个时候也做插在他心口的一把刀！

想到这，达娅玛将国师放下，她拼尽全力推开围绕在艾金周围的那些民众，她回头看她的儿子，艾金现在已经什么反应都没有了，他像被吓傻了，也像是完全放弃了这一切，自暴自弃地任由人们的口水，拳头，脚掌，轮番往他身上招呼。

冠冕早就不知滚到哪里去了，礼袍也被扯散，露出里衣，在推搡间形容无比的狼狈。

达娅玛拼死将他护在身后，对怒气冲冲的人群道：“这件事自开端便是我一手策划，我想让自己的儿子当王，所以我买通国师，艾金彼时还是个婴孩，他什么都不知道，这十八年我也从未告诉过他真相，所以你们要杀要剐，尽管冲我来好了！”

“我呸！你当咱们傻子呢，就方才你对国师哭得那样伤心，说没一腿，谁信啊！说不定这孩子就是你俩的野种！”

“对，我们不仅上当受骗，还是被一个野种给骗了！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你们怎么敢这么耍弄咱们，把咱们当什么了？！”

“就是，你别着急，国师死了，你也跑不了，我们要一个个收拾你们，否则难解心头之恨！”

“说到底还不是我们受苦，你们享福，这是他欠我们的，这十八年来，你早该料到会有这一天！”

“艾金，你不要躲在后面装死，我今天倒要问问你，咱们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值得你要联合别人再发动一次鼠疫来祸害金国！难道我们老百姓的命在你眼里就一文不值？！你甚至还不如践踏我们的敌国首领，起码他不会将尖刀刺向自己人！”

“畜生——！”

“下地狱去吧——！”

“你才是名副其实金国的灾星，你不配站在这片土地上，你不配当我们的王！”

“杀死他！”

“大家伙上呀，为我们死去的家人，更为我们自己，报仇——！”

艾金站于达娅玛后方，感觉有无数张嘴在冲他说话，可他却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只能看到每个人的表情都是那样愤怒，那样狰狞，如果他们的眼神能化为一把把利刃，那他这时恐怕早已被割肉剔骨，面目全非了。

这时，又有一道更为清晰的声音于他耳边响起，在他的脑海里不断盘桓。

看看啊，他们翻脸翻得多快啊。前一秒你还是他们心中至高无上的神，后一秒，你就成了他们踩进地里的泥。

他们拥护你，他们爱戴你，你以为真是你这些年的所作所为感动了他们？

不过是因一顶虚伪的光环罢了。

换句话说，这件事从头到尾你又有什么错呢？从出生开始你便和艾彤一样从来没有选择，这十八年来你也一直努力做到最好，给予他们最丰厚的回报。可现如今，他们说要你死就要你死，一点不顾念往日的恩情。你也想向人讨一个解释，一个公道，谁又来给你呢？

你明明也是受害者，也是被国师一步步逼到了这般境地。除非你答应他，否则，他会拉着整个金国的百姓陪葬，他迟交出解咒的方法一天，你的人民就要多受一天苦。

哦，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艾金，你这个善良的孩子。你终究还是无法真正从心底去恨国师对吗？

即便他毁了你的人生，可是你心里清楚，他做这一切都是因为你。他正是因为知道这帮人的德行，所以才一意孤行逼你做这个决定。事实证明他是对的不是吗？

有些事情，即便它的开端如此糟糕，如此不堪，但是既然开始了，就没有回头的可能。既然没有回头的可能，你能做的，只是使它不要再继续那么糟糕罢了。你做错什么呢？你什么都没有做错。

“够了，不要说了，不要再说了！”艾金捂住耳朵，拼命想把这些声音驱赶出脑海。

错的是这些人，他们不理解你的苦心，他们将所有的人命都安在你一个人头上。他们推翻你，他们打倒你，他们要你的命，可他们忘了，这些年，他们受了你多少好处？因为你，他们的日子变得有多么富足，安康。

*

霍明昭一掌击过去，缭绕黑雾凝成的巨大拳头瞬间如破碎的棉絮般消逝在空中。陈璟和回过神来，叫道：“不好！”

同时，那浑浊刺耳的笑声逐渐远去，昏暗朦胧的视界也随之变得清明起来。司徒元朔眼神一凛：“追。”

几人顺势朝着下方的祭坛飞速驶去。

那里俨然成了一个散发着恶臭的沼泽池，怨气冲天，怒气冲天，魔气冲天。是魇魔梦寐以求的肥沃营养田园。

陈璟和猜的没错，魇魔这个丧心病狂的家伙，它的目的，是使艾金与他的子民，自相残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