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山丹赪(有回忆)

四年前。

宣德楼南去二百余步,位于东门街底的朱家染坊主人甫歇下,烛火昏暗,门扉半掩,少年就躲在后头偷听。

朱父轻轻拭过小女孩额边的汗水,不悦地道:"不是跟你叮嘱过,千万别让阿煦跑去长沙王府玩,那里死了很多人,晦气。"

门后的长藿拳头紧握。

朱母不大高兴被责备:"阿煦的性子你还不知道吗?她好动,静不下来,哪里不能去她偏要去,我哪拦的住?"

朱父叹了口气,看着朱煦嫣红的双颊,眉目中隐约透露不安。

静默半晌,朱父开口。

"局势不宁,连最被看好登位的长沙王都没躲过兄弟手足的残杀……下一个阿,指不定就要轮到成都王了……我们得先做绸缪才是。"

朱母点了点头。

"不用夫君提醒,我全都教阿煦了,金青布的染法,胶汁比例,蓝靛汁如何套色……"

朱母语音暂止。

门扉后的少年心中一震,竖起耳。

妇人窥了一眼门外,没再提起。

长藿咬牙。

金青布是朱家的安身立命之道,朱母很小心谨慎,纵然现下与朱父闲话,牙关也守的死紧,绝不透露机密。

"阿煦虽认不得字,可她记性极好,悟性也高,我教过一遍她就全记住了。"

有女承袭衣钵,朱父很高兴。

"那就好,时局动乱,金银财帛都是身外之物,一技傍身才能护她一世平安。"

朱母又思及一件要紧事:"还有,咱们得替阿煦找个赘婿,万一将来我们怎么了,她身边至少还有夫婿照应她。"

朱父想了会,同意了。

"就照你说的办,记住阿,赘婿的样貌得过的去,阿煦看惯我耸鼻大眼,千万别找五官平平板板的,还有,脾气要温和,像我这样的性子最好……"

朱母忍俊不住,朗笑出声。这絮絮叨叨的,不如干脆表明亲闺女嫁给亲爹算了!

朱父俯首,轻轻捏了下朱煦的鼻尖,小女孩略有惊醒,翻过身揽住男人的脖子,口齿不大清晰地道:"爹爹,抱抱。"

朱父把她搂在怀中,看着她的目光是无尽的慈祥父爱。

长藿死死盯着朱煦娇小的背影。

他的眼神透着决绝,绝望,濒临疯狂。

三个月后,朱家染坊被街头恶霸纵火烧毁。

殷宅,东院。

布商一把金青布取了出来,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转到这匹布料上头。成都王妃昔年风靡都城,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乃至身上穿戴首饰珠宝,皆是都城妇人模仿的榜样。

众人围观。

王妃最喜爱的金青布,果然如布商所言,是天上青云镶了万卷金丝,衬的女子肌肤有若疏朗青云间半露出的粉媚霞色,羞涩欲滴,引人采撷。

殷瑶喜不自胜。

没人留神打从听见金青布三个字后,脑中便一直呜呜呜鸣响的朱煦,她的腹部有什么在翻滚,脸色发白。

温润如风的记忆与割人骨血的旧事在她脑中混乱打架,一会压抑,一会窜动,她控制不住。她讨厌这种想起什么,却又不敢想起来的挣扎与痛苦,四肢五骸都要被撕成碎片。

她快吐了。

最后是殷怀叶察觉到她身子摇摇晃晃的,拉着草萤的衣袖,草萤这才后知后觉主子脸色不对。

刘铖赶紧让人将朱煦送回自己的屋子,请外头的大夫来看,三夫人也亲自走一趟,替朱煦把脉。

他们异口同声朱煦没生病。

大概是她太贪吃了吧。

朱煦好笑地想。

打架归打架,拌嘴归拌嘴,真到生病时,孩子间倒是对朱煦很是同情,都来屋子里看朱煦。孩子就是这样,无论吵的多凶,隔日都能和好。若是大人撕破脸,那便是心上一根刺,怎么样都无法和好如初。

不过,殷榯并没有来看望朱煦。

草萤替朱煦打抱不平:"小祖宗平日那么关照六公子,有什么好吃好喝的都替六公子送去,每每他受伤必定亲自送药,六公子竟然连来看小娘子一眼都不愿意,真是让人寒心哪!"

朱煦没说话,凝望着庭院的风景。

庭前的红艳山丹花开得如火如荼,花瓣向后朝花梗卷翘,拱出的形状像大红灯笼一样,蝴蝶蜂儿都来凑热闹。

其实朱煦希望殷榯不要来。

六□□子已经过的够闹心了,成日被人找麻烦,她不愿意成为他的负累。

她要快快好起来才是。

之后几日,朱煦逐渐康复。

试好衣量好身板的夏服已送到她的屋里,朱煦选的是一袭梅红色石榴裙,行走时裙摆飘摇似红霞,又像荷花池里的小红莲。

她思忖着殷榯不知是否也做了夏衣,会不会被殷家人给遗忘了,便去西院找他。

来到西院,殷怀叶与他正在习字。初平在一旁研墨,摊纸,递茶水。

日阳金光洒在松针间,蓬蓬树盖底下,兄妹俩安静无声,都是专心一志的性子。

朱煦就在后头痴痴看着。

自从她知道自己可能是字盲后,她心里的那份失落与忌妒就消失了。

反正她没习字的能力,就算殷家请了厉害的先生,她这根朽木依旧学不来。

不过,几日后,殷榯不在院中与殷怀叶做功课。

大概是这样被她在后头看着有些烦,所以躲起来了。

朱煦虽这么想,还是每天都来西院溜搭,提着一拦食盒来找他们共食。

然而六哥哥始终不见人影,庭院空落落的,连脚步踩在碎叶上都能被惊着。夜里草萤提着一盏灯笼,陪朱煦走来西院,明明殷榯屋里灯光还亮着,初平偏说殷榯要睡下了。

摆明在躲着她。

朱煦有些沮丧。

她已经尽力文静,扮演一个体贴得体的妹妹,不吵六哥哥,为何六哥哥还是要躲着她?

这一日,朱煦又扑了个空,她干脆进去屋里,看看他究竟在忙什么。

窗明几净,六哥哥的案几整整齐齐,厚重的兵书排列成册,岑木衣架挂着他的鱼师青袍子,短弓挂在木墙上,一把银光晃晃的短匕安静地躺在书册旁。

他的屋子简朴有序,和他的人一样。

朱煦目光落在一团灰云云的石头。

殷榯哥哥何时喜欢捡石头了?

看起来是淮江边特有的小圆石,当时她也曾在港边捡了几颗来玩,小圆石质地柔软,在上头轻轻用指甲抠几下便能抠出浅浅凹痕。

朱煦拾起其中一颗。

上头有字。

平滑的石面上镌刻着一个字,不知是什么。

她又拾起一颗。

也有字。

每一颗都有。

再定睛细瞧,案几上漫着一层石头灰,貌似小圆石上的字是短匕一刀一刀刻出来的,刨出来的灰累积成灰,不久前殷榯应该才坐在这雕字。

难道这是一种训练指力的方法?

朱煦好奇极了。

初平走进屋,看见朱煦手上握着一颗石头,面色有些古怪。

"初平,这些石头是做什么用的?为什么六哥哥刻了这么多?"

朱煦手插在腰上,歪着头问。

初平只好说实话。

原来,自从那一日得知朱煦可能患了字盲之症,殷榯便让下人去淮江边捡回小圆石。

字盲之人,目力虽有缺陷,依然可以凭触觉来认字。于是,殷榯每一个晚上都坐在案几前,就着昏暗的烛光,将字一笔一画细细雕在石头上,如此朱煦便能凭着刻痕认字。

殷榯指骨有力,人又有定力,不过数日,竟已雕有二三十字之多。

朱煦心中一时讶然。

小圆石质地虽软,可仍是要费上不少力气才能雕出笔画。

这段时日,她心里七上八下。

她以为殷榯嫌她烦,更害怕他不愿理会她这个爱打架,一点都不淑女的小娘子了。

没想到,他竟然将她字盲之事放心上,一个人默默在夜里刻字,压根没提过这件事。

六哥哥面貌天生生的酷烈,如夜黑眸不带笑意看人时,极少有不被他看的心惊胆颤的。

可这样看似冷酷淡然的他,偏生将关爱放在心底,不欲人知,也不张扬讨要人情。若不是她闯进他屋里,她便会以为他不喜欢她了。

朱煦将其中一颗石头紧紧握在手中。

简直能烫手。

正巧,殷榯也走了过来。

他上身坦露,浑身汗水淋漓,胸膛与腰间的肌肉束紧,手中握着一把粗重的长槊,貌似刚做完今日的武功功课。

看见朱煦的时候,他明显一愣。

"六哥哥!"小娘子嗓音又娇又甜,像浸了蜜的小甜糕。

殷榯将长槊交给初平,转过身去背对着朱煦,不想让她看见他这副筋疲力尽的狼狈模样。

朱煦绕到他的正面,冲着他一笑。

小女孩的笑意如春日微波在眼底荡漾,散发出的光芒能熏热人心,叫人想多看上几眼。

殷榯直觉避开目光。

"六哥哥,你的手还好吗?"朱煦不问石头的事,只关心他的手。

每一夜都刻石,指头多少要磨伤。

殷榯没有答腔。

"哼,六哥哥别再装了,你刻石头的事初平都告诉我了!"

朱煦将石头举高高。

殷榯视线落在小女孩肉嘟嘟的手掌。

他有些局促。

其实,刻字前他并不确定这个方法能不能帮到朱煦。

那一日朱煦被二夫人以及其他人取笑时,眼神明显流露出受伤的样子,却仍故作无事。

只要思及朱煦那一日受的委屈,他就忍不住动起手雕字。

事后也没想要让朱煦凭石练习。

万一这招没效,煦煦妹妹又要失望一次。他不喜欢见到她失望的神情。

少年局促不语,朱煦脑中转了转,突然抱住他的腰,头颅靠在他仍是汗水满溢的腰腹上,软软地道。

"六哥哥,我要学认字,你教我刻石头,你的手是要练武保卫百姓的,不要因为我而受伤,我来刻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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