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簷卜有香

梅雨时分,雪净的栀子花万转千回,在朝云聚散的林木间乱舞穿坠。

雾露拂的朱煦衣衫微湿,清新娇糯的小红莲置身云中,手托着下巴,两只小腿儿晃啊晃。

天地广阔,万壑清风。

竹窗下禅吟雀躁,殷榯让朱煦在庭院稍候。小娘子举止亲昵,说抱就抱,全然不在意少年连身带衣被汗水浸透。

洗浴一番,他才安心让朱煦赖在他身上。

草萤在一旁打着五毒团扇。

朱煦一面吃厨子方做好应景的端午角黍,一面摸着小圆石上的清晰字痕。

"草萤姊姊,你可知,这上头刻的都是那些字?"

草萤搁下五毒扇,随意拾起一颗眯眼瞧了瞧。

殷府的下人们大抵不识字,不过主子的名讳与乳字刻意记着,以免送错拜帖,或是将绣有名字的衣物珠饰给混淆了,是以草萤认得为数不多的字。

"小祖宗,这个是煦,其他的呢,是殷,榯,怀,叶……六公子是把他们兄妹与你的名字都刻好了!"

朱煦愣了一愣。

哥哥,阿叶,她,三个人的名字。

也就是说,殷榯已经把她看做是与殷怀叶同等重要的妹妹了。

朱煦抚着煦字,嘴角轻绽笑意。不由得幻想哥哥刻煦字时,脑中在想什么?

哥哥好聪明,想出这种方法帮她认字。不过摸个几次,她已经能闭上眼睛凭着触感就找出刻着煦字的石头。

草萤心中有些奇异:"真奇怪,为何没有谢与蕓这两个字呢?小娘子的本名也该学一学才是阿!"

朱煦不怎么在意,耸耸肩:"我喜欢煦,谢这个姓太高不可攀了,蕓也是,我不喜欢。"

没有一条规定要求人非得要喜欢自己的名字。

她偏就不喜欢。

草萤哭笑不得。

此时,门扉被推开,殷榯走了出来。

小朱煦目光正下垂着,雾色迷离间,一抹绥蓝袍色扎入脚下的地。

参差穿雾,稳重若山。

她视线顺着长袍慢慢往上挪移。

苍山翠水似的绥蓝色衬的少年身姿格外修直,气质谨重,浆挺的料子,镶银带扣束腰,手指一枚竹板指,眉目分明,鬓发点漆。

目光来到殷榯冷硬锋锐的脸庞。

依旧是深邃,锐利,克制的黑瞳,可对上眼的那一瞬,他眼底闪现几乎难察的一小簇温柔,就足以令这双眼睛霎时光华溢目,倾荡生辉。

朱煦笑如春阳。

得知他并不讨厌她,反而还处处替她着想后,她像只采撷到许多蜂蜜的小蝴蝶一样,双颊漾着甜甜的笑意,眸光如水。

朱煦留意到殷榯手中握着一把金属物。

"哥哥,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铁凿子。"殷榯道。

朱煦轻喔一声。

殷榯看着她:"煦煦,你真的想学字吗?"

朱煦怔了怔。

这是殷榯第一次喊她小名。

殷榯又道:"其实,不会认字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六哥哥,难道你也觉得女子无才便是德吗?"朱煦耷拉着眼皮,绞着手指头。

殷榯将她的无措收入眼底。

"刻字之法,不一定能教会你认字,我是怕你费了一番功夫后没有进展,心里失望。"

殷榯对于他人"期待"有某种程度的戒备,下意识想将丑话说在前头。

朱煦心思敏锐,一眼就看穿殷榯心中所想。

她仰起脖子,嗓音脆生生的。

"哥哥,你不用害怕我会像其他人一样,因为达不到自己想要的结果,便将过错都推到你身上。"

殷榯喉咙微梗。

"哥哥,我想学字,是因为想和你一样,做个有用的人,我想读懂三夫人的医书,以后你受伤我就能帮你,我还想看看外头的世界,如果不识字,我就出不了门了!"

小娘子双颊鼓鼓的,声音软软糯糯的,明明还这么孩子气,讲起话来却有模有样,十足玉雪可爱。

栀子花瓣同时飘落在两人肩头。

花雨中的朱煦个头娇小,说她向往外面的世界。

可外头的世道……并不安宁。他宁愿她待在有部曲护卫的府中,至少能护她周全。

不过,她看起来真的很想学字……

"哥哥,我太贪心了吗?"

朱煦小声地问。

殷榯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哥哥若不愿意便罢了,我不学就是。"朱煦不想麻烦殷榯,然而眼中却浮现雾气。

半晌,朱煦终于听见少年低哑的嗓音传入耳轮。

"我教你……"

雨丝牵惹梅红色裙裾,朱煦扑进去少年宽阔的怀抱。

他单薄精瘦的身躯微微颤动。

栀子花瓣抖落一地。

从这一日开始,朱煦开始以凿字方式学字。

小娘子到底力气小,于是殷榯将小圆石改成质地更软的软木,匕首的尺寸也不合她的小手,改成一把殷榯儿时使用的铁凿子,上头绑着软绒布,以免伤了小娘子细嫩的皮肤。

并非是因为朱煦的那一句不希望哥哥为她受伤。

殷榯习武多时,根本不怕受伤。

会让朱煦自己动手是因为,这么一来她对笔画的印象会更深刻。

于是,朱煦低头凿木头,殷怀叶埋首书册,殷榯射箭习剑,成了殷府僻静西院的一道风景。

时序推移,家家户户庆端午,穿上事先裁好的夏衣,迎接初夏的到来。

下人们忙着裹角黍,挂艾草,米香与叶香弥漫府邸。男孩子斗蟾蜍,女孩子玩射粉团。

东院这头,殷瑶与殷瑜正在玩射粉团,孩子用的小弓轻的似玩具,将麻团放在盘中,射中的人就能吃掉麻团。

连殷怀叶与朱煦也暂停习字读书,跑来东院凑热闹。

朱煦不怕蟾蜍,与进宝玩了一会斗蟾蜍后,想着殷榯一人独自待在西院,一定很孤单,便让草萤拎了一篮子刚裹好的,热腾腾的角黍跑去东院找他。

东院与西院果然是两样风景。

初平百无聊赖地坐在门前凳子。

"初平,给你!"朱煦递一个角黍过去。

初平欢天喜地地接下。

"难得小娘子惦记,六公子还在与张原习弓,还不得空,小娘子再等等。"

朱煦嗯了一声,让草萤将角黍送去给张原那,自己后脚进了殷榯的屋。

"铁凿子呢?怎么不见呢?"朱煦趁着等候殷榯的空档,想再练习刻字。

"不瞒小娘子,上次你被凿子误伤手指头,六公子便让我凿子收起来了,说是待寻到一只更适合的再拿出来给小娘子用!"

"让六哥哥费心了,不过,我现在没事干,能不能将原先那一只借给我?"

初平犹豫。

"我会小心的,真的。"朱煦认真保证。

初平看了眼书架上的木盒子,又看回来朱煦清澈无辜的双眸,深吸一口气,然后道:"好,小的取给小娘子。"

木盒子很快被初平拿下来。

上头的雕刻稚嫩,看似是小孩子刻的。打开后,里头正是朱煦先前用的那只小铁凿,还有一块……素白的软缎。

铁凿,与小娘子随身携带的软缎?

这两个有什么关系?为何都被殷榯收在这个木盒子里?

朱煦很好奇。

"初平,这块软缎是从何而来的?"

"这个阿……"初平踌躇看着朱煦,试探地问:"小娘子,你当真都忘了?"

"什么意思?"朱煦抬起眼眸。

初平将前后左右瞟了遍,确认四下无人,一脸神秘兮兮。

"去年大爷与大夫人去谢府议亲时,你将六公子晾在庭院,害他晒得险些晕厥过去,这些……小娘子全忘了?"

朱煦:"……"

她一脸尴尬,外加羞愧。

"我以前真的……这么……嗯……跋扈?嚣张?任性?"

初平好心安慰:"不怪小娘子,你是谢大人的独生女,全谢府捧在手心上,任性些也是正常。"

朱煦惭愧,咬住下唇。

能把六哥哥这么体魄强健的少年逼的险些晕过去,她可不是普通的任性。

从前的她居然这么不懂事。

"那这块软缎是……我送他的?"

初平摇摇头。

"小娘子可狠心了,死活不愿意相见,白白叫公子在太阳底下干等。那会公子快不行了,脸色发白,谢府有个好心的婢女看不下眼,又是递茶水,又是送他软缎擦汗,公子这才勉强撑过去。"

朱煦轻轻摸着木盒子里的软缎。

"你可知小婢女姓啥名啥?"

初平摇摇头。

"这件事我也是听大爷说的才知道,公子回来后就将软缎收在木盒中,只对我提起过一二……说起这木盒,装的都是公子最珍惜的什物,像是小娘子用的那把铁凿子,就是从前大爷送给公子的生辰礼,大爷不在身边,公子如今都靠这把铁凿子留个念想了。"

竟是如此……

哥哥竟把这么珍贵的铁凿子交给她用。

还有这条软缎,竟也是有来历的。两件什物对殷榯同等重要,因而一块收在木盒子里。

朱煦脑筋转了转。

她曾听闻有些男子会将心爱女子的贴身物收着,难道,哥哥倾慕那个帮了他的小婢女?

谢家富贵豪奢重门面,选入府伺候的必定长得也不差。她不懂男女情爱,但她听过窈窕淑女,君子好求。

相貌好看,又经过大户人家调教的小婢女应当能算得上淑女吧!

况且,小婢女在哥哥危急之时施予援手,这份恩情别说殷榯,连她都觉得想好好道谢她了。

朱煦叫殷榯哥哥叫久了,总是忘记其实她俩之间有一份婚事在。

听下人说,其实殷榯哥哥并不喜欢她,只是碍于媒妁之言,不得不听从家中安排。

这就都说得通了。

既不是喜欢的人,个性又跋扈傲娇,难怪她刚来殷府的时候,殷榯对她这么冷漠。

朱煦并不想夺人所好。

若能寻到这个善良的小婢女,朱煦愿意退让,凑合殷榯与她的婚事。

"真是可惜,不知道她是谁。"朱煦苦恼。

初平忽然想起什么,将软缎取出。

"对了,我记得那时收起来时,曾看见上头绣个一个字,应当就是她的闺名!"

朱煦眼神放出光彩,朝软缎瞥过去一眼。

果然,四四方方的柔软布料,边角绣有一个红色小字。

朱煦虽已习字一段时日,可还是认不出那个字。

"这是木?"

初平认得的字更少,挠了挠头,也看了老半天:"木不是长这样,容小的想一想……"

朱煦:"嗯,你想。"

初平拍了拍自己的脑袋,阿了大大一声:"我想起来了,这个字是……"

"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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