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菡萏为莲

端午一过,绿波顷顷,菡萏欲放。

老太太身体好上许多,能下床走动。

估摸着是满府的艾草与五毒扇将灾神给请走了。

老人家得了精神,免不了插手府中大小事,头一桩便是奴人的用度。

几日后徐州刺史在他丹徒的别院办寿宴,大户人家办宴比的就是排场,讲究的人家光是衣服就得至少备上两套,一套拜会主人家时穿,另一套席面正式开宴前换。也不知这其中有什么用意,总之本朝的世家大族在衣装上头从来不嫌麻烦。欲与他们交游,头一件要紧的便是打扮得体。

席面上夫人老爷们忙着应酬往来,做不来八面玲珑,小娘子小郎君身边需得有得力的奴仆跟着。

老太太一面喝养生茶,一面不咸不淡念叨给四夫人听。

刘铖心照不宣,即刻遣人去找人牙子带了些身家干净的流民上府给夫人们挑选。

近来北方都城动荡,不少北边的平头百姓或者本来便是奴人的逃窜至南方,失了户口,没了户籍,便是所谓的流民。流民虽多如无家之蝼蚁,然而南迁来的大户人家亦多不可胜数,加上流民良莠不齐,人牙子可说是费尽了心思四处捡人。

只要不是曾干过杀人越货的,但凭能干事,面貌上看的过去,都拎来给各家挑选。

人牙子早已被挑剔的门阀贵府磨出火眼金睛,像殷氏这样的寒族主人家,尤其渴望挤身名门,下人首重样貌端的上台面,口才不必舌灿莲花,反应要快。

世家往来的成败关键,往往就潜伏在暗流之中。越是细节之处,越要掰开了讲究。

富不等同于贵,有富无贵,只能被称作暴发户。

至于什么是"贵",那可真是玄乎,难以有定论。

一排模样干净其整的流民,有老有少,有一家子的,也有孤身一人的,在夫人面前任君挑选。

刘铖已事先挑两名讨喜憨直的女孩去老夫人房里,老人家身子越来越不好,小婢女身上的青春劲能讨她开心。

她另外还挑了些看来能干伶俐的,做殷瑶与殷亦的陪读。

三夫人喜静不爱多管闲事,素日只爱种花养草晒成药,便挑了几名样貌平庸,生养过孩子的妇人留在身边。

至于二夫人,自从身边年轻的侍女与二爷生出风流韵事,就将有威胁的女孩儿都撵走。奴人越丑年纪越大的,她反倒越心安。

人牙子没料到殷府的二夫人竟然对上了年纪的流民情有独钟,本来这类老妪只不过是充人数用的,没想到二夫人滴溜的目光都在老妪们身上逡巡。

她带来的四五个老妪,大多身残,要不缺一只胳膊,要不缺一只腿,应是在战乱时受伤所致。仅有一个手脚齐全,她皮肤黝黑满脸沟壑,看上去约莫五十来岁,样貌还算齐整。然而老妇不能言语是个哑巴,左拳还不知怎么地张开不得,五只指骨朝掌心蜷缩僵硬等同残废。

二夫人指名让哑婆留下。

人牙子心中暗生疑惑。

要不是她已来了几次殷府,对府中的夫人性子有不深不浅的了解,否则她当真要以为二夫人是菩萨来着。

刘铖笑笑着提醒:"嫂嫂可是要想清楚,进了门的奴人若没干下什么泼天的大罪,不得随意打发走,亦不能随意打骂,否则人家是能告到官府的。"

二夫人笑的齿冷:"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尽好主人的本分,不叫人钻了空毁坏咱们殷家的声誉。"

真好笑,什么官府?朝廷都没了,哪来的官府。

更何况,她被二爷气的铁了心。

否则,素来吃喝都要全府最好的她,断不可能在奴人之事上让步到几乎不挑不拣的程度。

刘铖大约也知晓二夫人心里忌惮的点,来回劝说两次,见二夫人不为所动,便随她去。

拍板。

哑婆子,连同另外两名身子残缺的老妪,被二夫人收在屋里。

看二爷以后还怎么在她眼皮子底下颠鸾倒凤。

四夫人房里。

殷瑶将金青布做成的月华裙捧在手心,翻来覆去,摸了又摸,看见外头日光在裙上照射出璀璨的金光时,她喜上眉梢。

殷亦目光也被吸引住,欲凑近摸一把裙子却马上被殷瑶拍开手。

殷瑶哼了哼:"不准碰。"

殷亦委屈巴巴:"姊姊好凶,哼!"

殷瑶扭头过去。

殷怀叶摸摸殷亦的头。

素园与其她婢女心知肚明,不过自上次打去打过头惹得殷瑶恼羞成怒,他们便都不敢再说什么了。

朱煦也在刘铖屋里。

她看着月华裙,眼神古怪。

不知是哪来的直觉,她总觉金青布不该这么用的。经过层层叠叠的覆色,上头的金光在室内显得黯淡,纵然在太阳底下仍是辉耀无比,可这般过分富丽辉煌倒使人难以亲近。

不过,殷瑶姊姊喜欢就好。

她的想法只是她的想法。

殷瑶见朱煦若有所思,误以为朱煦也想要。

她其实对于霸占唯一一件金青布有些内疚。

"煦煦,你与殷榯已有婚约,我却什么都没有,我穿好看一点,心里更有底气一些,与那些世家小姐打照面时才能抬的起头,你能体会我的心情吗?"

殷瑶难得低声下气说话。

朱煦知道殷瑶误会了。

她没解释什么,只是问道。

"阿瑶姊姊,你是真的喜欢金青布做的裙子吗?"

殷瑶毫不犹豫便回答:"那是自然,成都王妃最喜欢的料子,我也喜欢。"

"可我希望阿瑶姊姊是真的发自内心喜欢,而不是因为成都王妃而喜欢。"

朱煦真诚地道。

殷瑶愣了一愣。

她没想过模仿成都王妃有什么不对。

像她们这种寒族,于门第森严的大魏并没有说话的余地,只能跟着一流人物行事,已显示他们有财力,也乐意跟随。

煦煦妹妹却问她是否打从心底喜欢。

殷瑶摸了摸月华裙,突然之间,她觉得这裙子并没那么好。

之后,几个女孩又像麻雀一般,悄悄议论了些宴会上可能会碰见的人。

殷瑶当然最想碰见孙大公子。

朱煦则是想见到那日刺史夫人曾提起过的"二姨母",二姨母若有爹娘的消息,她也许就能回返回谢家,与爹娘同住。

她仍是不记得从前与他们相处种种,然而若能请爹娘打点,殷榯哥哥的处境兴许能好上许多。

四叔父谋职不顺,四处碰壁。

大人犹如此,少年情何以堪。

朱煦想,她能给六哥哥最大的帮助,大概就是自己的家世,这也是当初大爷促成这桩婚事的原因。

六哥哥被迫娶她已经够可怜了,她至少要利用谢家人脉来替六哥哥找到一份像样的军职。

至于殷怀叶这头想的全是另外一件于另外两个女孩而言一点都无关紧要的事。

她心心念念的是"书册"。

她听闻近来有个独树一帜的"仓"姓人家,别人南迁满载一船珠宝钱帛,仓家人竟然载了一船书。

昔日都城国子监,太学,学堂处处皆是帛书与竹简,皇宫更设有东观城藏书十万卷。

南迁之时,众人抱持的想法是先偏安一隅避避战火再说,谁能料到一出都城此生便再归不得家乡。

以至于如今江东士人为了念几卷春秋与尚书,还得借来借去,有借没还的所在多有,缺了书卷的苦主愁苦难言。

仓家人因为"书册"之故,成了当红炸子鸡,各个大族莫不极力拢络仓家。

仓家这个往常不被高看的寒族,因此趾高气昂。

毕竟,这可能是这辈子唯一一次能压过高门世族的难得机会。

从四夫人屋里回房时,朱煦经过二夫人的院落,里头传来打骂的声音。

朱煦停下脚步。

"你这个哑婆,让你给郎君倒碗热茶,慢吞吞的,老牛拉车都没你这么慢!"

二夫人在自己屋里,益发不客气。

朱煦与草萤四眼相望。

草萤气不过,道:"当初二夫人信誓旦旦绝不会亏待老婆子,结果不过几日,二夫人就原形毕露,真是气人。"

朱煦没说话。

心想,那一天二夫人与人牙子说的话她略有耳闻,当时朱煦还以为二夫人转性了。

匡当一声,突有茶盏坠地碎裂的声音。

整间屋子倏然静的可怕。

不多时,传来一阵阵咻咻响声,锐利刺耳,简直要划破耳膜。

曾在祠堂亲眼目睹殷榯被责罚,朱煦很清楚,这是藤条抽打人的声音。

连殷榯都曾被打晕过去,遑论是上了年纪的老婆子,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会出人命。

她握了握拳,不由自主朝暗夫人屋中踩了一步。

藤条声不绝于屡。

被打的老妪不吭一声。

哑巴叫不出来。

二夫人这是吃定哑婆子不能开口,不能告二夫人的状,所以才专门对哑婆子下手。

原来,当初二夫人指名要她是别有用心。

草萤按住朱煦的肩,气愤的目光落在那一上一下急速晃动的藤条上。

草萤咬着牙道:"小祖宗,小的知道你心善,可有些闲事是管不得的。"

朱煦低下头。

她人小力微……人小力微……

这四个字可真是个牢狱,框住她。

朱煦无奈,看了眼日渐西沉中被黑暗隐去的屋子,便抬步走了。

刺史寿宴当日。

朱煦打扮停当。

她刻意让婢女们将她打扮的得体端庄,以期二姨母看见她会喜欢她。

细读过谢家世家谱系的六哥哥曾给她讲过谢家的姻亲脉络。他说阿娘的娘家是太原王氏,簪缨世家,百年来出了十几位皇后,几十位公卿。

二姨母是王家贵女,一定很看重礼仪,她不能失了分寸。

六哥哥还提及阿娘与二姨母出嫁前感情深厚,后来各自嫁给显赫的夫家不常往来,姊妹情分便淡薄了,说不定连她这个外甥女也不曾谋面。

铜镜前,朱煦一身红白间色裙,裙裳长度及踝,缠花丝屦素雅怡人细,软细乌发别着缉珠蝴蝶簪,簪间花翘轻颤,在朱煦嫣红的双颊边摇荡,她双眼明亮,像一朵含苞带清露的粉白菡萏。

昏时时分,庭前青釉莲花瓣纹灯燃起了烛火。

马车旁的殷埘在荧荧灯光掩映下,光影参差,孑然挺拔。

这是他们第一次共赴盛宴。

朱煦嘴角微微上扬。

她缩起肉肉的小肚子,步伐轻而稳,一步一步走到他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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