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事,是我太贪吃了。"
小娘子睫毛上还沾着湿润的泪珠,说话也带着鼻音,描述自己的腹痛只以贪吃带过,全然不放心上。
殷榯问:"可有按时喝药?"
朱煦漫不经心地回答。
"我很乖,哥哥不必担心我。"
草萤在外头嘟哝了一句:"小娘子没说实话,喝了两碗见好就不愿再喝了。"
朱煦努着嘴:"药太烫了,我怕。"
殷榯往后靠了靠,低声道:"煦煦,怕烫的话,拿个空盏轮流交替,很快就凉了……"
他说到一半,喉咙鲠住。
朱煦鼓着脸,不知殷榯是想起往事,懊恼草萤在殷榯面前泄漏她的懒散。
哥哥问了好几次关于喝药的事情,一定是方才对六哥哥太凶了,他在与她计较。
"对不起哥哥,我方才不是故意对你凶巴巴的。"朱煦沮丧,头垂的低低的,声音也小小的。
殷榯嗯了声,气色仍然不大好,睫毛半掩,辨不清他眸中神色。
朱煦在心中数落自己,哥哥才刚被家人在都城被杀死的噩耗打击,心绪脆弱,她还是好好扮演一个体贴乖巧的妹妹。
可是她一心急,就忍不住要大声。
该如何是好?她做不来淑女……
眼泪悄然落下。
殷榯不知小娘子又为什么落泪,伸出指头抹去她眼角晶莹的泪水,将手掌轻覆在她的后脑勺。
朱煦侧着脸趴在床榻上。
殷榯温暖的手掌令她昏昏欲睡。
恍恍惚惚中,朱煦爬到殷榯身边,钻到他被窝里头,拉起他的手臂环住自己的脖子。
幸好,哥哥的身子还是暖的。
昏睡过去前,朱煦心里想。
殷榯虚弱的没力气掰开她,由着她去。
殷东山与刘铖这一次没把朱煦从殷榯身边抱回屋里。
两人很有默契。
都忖着少年刚经历生死离别,身边有个可心人陪他过夜也没什么不好。反正两人年纪都还小,平日相处就像兄妹一样。
刘铖帮朱煦添了一件被子,免得半夜两人抢棉被她抢输。
初平吹熄蜡烛,与草萤一同守在外头。
山雾又起,空气弥漫着湿气。殷榯虽疲倦,却没有马上睡着。他听着朱煦一起一伏的呼吸声,稳定而平静,想起往昔与两名兄长睡前打打闹闹,爹气的将三个男孩子拎出去蹲马步消耗体力的回忆。
这不过是半年前的事。
而今想起,已是天人永别。
这一日,他终于亲身体验战争的残酷,战乱使他几乎失去所有至亲。
羯胡拿下北方,接下来就要将残暴的铁骑与火筒箭指向南边。
煦煦说得不错。
他不能没有力气……没力气,连吃药都吃不了,更别说提剑杀敌。她关心则乱,口气虽凶狠,可句句都说在点上。
他得快些好起来。
殷榯缓缓阖上眼。
-
翌日清晨。
朱煦醒来时,殷榯仍在身侧沉睡。
时而乍起的高烧令他体力虚弱,他一夜没睡好,直到清晨才睡的深沉。
朱煦倒是一夜好眠。
她想,大概是哥哥身体的温度让她睡得格外安稳吧。哥哥像一座山,只要待在他身边,她就有种心安的感觉。
朱煦躺在床上,看着殷榯微微发红的脸颊发呆。
哥哥哀伤过度,整个人瘦了一圈……该怎么让他高兴起来?
说点安慰的话?比方说,节哀顺变……不行,这叫站着说话不腰疼,失去父母的悲痛岂是四个字就能平复的了?倒还不如不说。
还是……告诉哥哥,我爹娘也都不在了,我懂你的心情?
嗯,这也不大好。
朱煦伤脑筋。
初平与草萤备好早膳,朱煦忍不了饿,帮殷榯盖好被褥,蹑手蹑脚起身洗漱,用膳。
待殷榯醒来,映入眼帘的是小娘子正坐在桌案前抚摸木雕的沉静画面。
岸几上新放着一盆由不知名山花野草凑在一块的花束,虽不是寻常用来插花的名种,可枝梗卖力向上挺直,别有一股勃勃生气。
就像煦煦妹妹一样。
此时,朱煦感觉到殷榯醒来。
转过身来唤了声哥哥,冲眼便是对他一笑,朝气焕发,像晨间新绽放的一朵小凤仙,声音很软,道了句:"哥哥早。"
昨夜夜里寒凉,小娘子睡觉时把两件被褥全捆走,将自己包成角黍,脸颊都热红了,殷榯不愿惊醒她,任由她霸占两件被子。
煦煦睡得很好,精神精神的。
之后,殷榯用早膳,朱煦继续雕字,耐心,端正。
日子好像彻底被撕裂,他被塞在缝隙中,尖锐的切口割着他,却有个人将他拉出来,把缝隙缝补起来。
殷榯望着她的背影时,心里骤然冒出这个念头。
用完早膳,喝完药汤,他走到桌案边。
朱煦本在窃笑,不知缘由。
察觉殷榯的脚步后,收起笑容,可笑意还是从弯弯的眉眼泄漏出来。
"哥哥别看。"朱煦掩面偷笑。
殷榯个头不矮,越过朱煦的头便看的到。
原来,朱煦排了两排字。
"哥哥是一生平安的橘树","煦煦是只小耳鼠"。
这是把字雕当成玩具了。
殷榯嗓音沉了些:"煦煦,别闹。"
朱煦满不在意地喔了一声,偷偷觑着殷榯的脸色,其实她是故意闹着玩,想逗殷榯高兴。不过哥哥好像有点不悦,略略板起脸,看起来学堂里的严肃夫子。
不对,他看起来比夫子还严肃。
朱煦与他相处一段时日,早就知道他对她是色厉内荏。外面的人怕他,可她不怕。
"可是哥哥,这样学字才不无聊呀。"朱煦赖皮,眼神清亮,无辜的看着殷榯。
殷榯蹙着浓黑的眉,面对任性撒娇的小娘子,他有些无措,不知该怎么让她按照正常行事来行事。
朱煦从凳子上跳了下来:"哥哥,你蹲下来一点。"
殷榯照做,朱煦不等他反应过来,直接趴在他的背上,搂住他的脖子,像朵吊钟兰花晃啊晃的。
小娘子与他越来越熟稔,动作是越加不客气。
殷榯身子仍虚弱,几个大动作做下来,气有些喘,却还是由着她为所欲为。
直到朱煦看见他侧脸苍白,才爬下来,嗫嚅着道:"哥哥对不起,我忘记你还病着。"
殷榯嗓子带着哑:"无妨。"
小娘子赖皮时令人头疼,道歉时又真诚的让人心怜。水汪汪的杏眸彷佛能滴出水,泪水似乎在下一瞬就要落下来。
面对这样的小女孩,殷榯实在被黏的要没脾气。
心想,看来他真的得快些好起来,否则煦煦不敢抱他。
他喜欢她蓬勃有生气的样子,也不在意她娇蛮任性,不过……
字还是得好好学。是她亲口说想学好字,将来才能出去外面看外头的世界。
她年纪小,不免懒散,可他作为年纪较长的哥哥,不能由着她闹。
等他身体好了,他再好好教导她。
"走吧,我们去瞧瞧阿叶。"殷榯牵起朱煦的手,抬步。
阿叶应当与他一样,一夜难眠。
-
探望殷怀叶回来后,殷榯饮下药,沉沉睡去。
朱煦不敢离开殷榯身边半步。
大人们都在忙着接风,忙着张罗大爷一家子的衣冠冢,没空理会殷榯。
朱煦百无聊赖,让草萤去二夫人屋里将哑婆请过来。
朱煦让哑婆写下她想学的几个字。老妇人左手蜷曲着,朱煦体贴帮她压着木板。
这已经是第三次见到哑婆,朱煦心想,总不能老是叫她婆婆,于是便问她名字。
老妇人先是愣住,而后眸中一点微不可查的氤氲。自从来到江东,从来没有人问过她幸甚名甚。
他们喊他,喂,哑巴,哑婆子。
然而她的名讳,不提也罢。她是个罪人,本就不该活到现在。
半晌,哑婆在木雕上写上二字……
无名。
朱煦认不得,只是点了点头,礼貌地道:"婆婆抱歉我认不得这两个字,等哥哥起床我再问他。"
客气有礼的姿态,浑圆的杏眼眨呀眨,小娘子的性子温柔,看人的时候像是在看着你的心。
老妇人摇摇头,表示没关系。
写完字后,老妇人回去二夫人那。
晌午闷热,朱煦在殷榯屋里一点不避讳,直接将裙摆拉到腿上,盘着腿慢慢刻字。
待到斜阳将桌几晒的一片金黄,朱煦方才停手。
躺在床上的少年面容孱弱,嘴唇发干,偶尔声音破碎,喃喃喊着爹娘。
柔风薄日,他瘦削的脸颊被照的格外清俊。
朱煦将小凿子放回去,木雕摆整齐,拉起竹帘掩住澄黄夕色。
再拿了条干净的巾帕,沾湿,轻轻擦拭殷榯的唇,再摸了摸殷榯的额头……没发烧,幸好。
她轻轻梳拢殷榯的鬓发,帮他盖上被子,然后悄声离开。
-
厅堂上。
殷东山在都城的旧故嵇氏一家子来访。嵇氏与殷氏乃通家之好,殷家几位爷从小与嵇家的儿女玩在一块,长大成人后各自有所成,亦互相扶持。
殷东山尤其与嵇家三爷嵇秀交好。
嵇秀弹得一手好琴,尤善先秦古琴,加上他谈吐玄妙,从前在都城堪称名士,赫赫有名。
不过,就算是潇洒风流的名士,也抵不过战火的冲击。南逃途中,猛兽贼匪,白骨遍地,日日活在不知能不能活过明日的恐慌,嵇秀心绪饱受折磨,已不复往昔风采。
殷东山一见到他,便相拥而泣:"子云,你怎么变成这样啊!"
嵇秀泪湿衣襟,久久说不出话来。
刘铖搂着嵇夫人,坐看无泪。
半晌,殷东山清了清沙哑的喉咙,问:"你刚抵达江东,人生地不熟,有什么打算?"
"我与徐州刺史孙琨还算有点交情,这次来是打算去投靠他。"
嵇秀眼神恍惚,勉强道来。
殷东山点点头:"凭你在都城的名气,孙琨应当会对你以礼相待。"
在大魏,谋职为官讲究的最是名气。
而名气,是玄学。
长的特别好看貌似潘安能有名气,琴弹得特别好就像嵇秀这般能有名气,样貌气度获得名士称赞如殷榯从前曾得到温延公赞许那样也能有名气,着书解经有一套更能有名气。
殷家虽有钱,可在世家之间没没无闻,是以殷东山至今仍处处碰壁,没求到一官半职。
嵇秀此行已洗去一身傲气,悲哀地道:"而今小弟也只剩下名气了。"
殷东山宽慰他:"子云且先安心在殷府住下,在找到新住处前为兄会倾力相助。"
嵇秀与妻子连连称谢。
大人们忙着交际,嵇秀的儿子嵇鸿立于一旁。饮完两盏银芽茶,他一时无聊,低垂着眸,把玩腰带上的玄玉佩。
刘铖看的出来他闲得发慌,便让下人带他至府中找小娘子与小郎君玩耍。
身为名士之子,嵇鸿眼界自是高的。
视线扫过半座府邸,他整副心眼都在衡量。
撇开靠北面的几座厢房,祠堂被假山遮掩,其余屋舍依次自低而高,参差坐落各处,曲径通幽,晴山耸立,池河香绾,虫草幽鸣,亭子散立,有梅花,横圭,八角,还算是有巧思。
下人一面介绍,嵇鸿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来到一片青葱郁郁的松树林,他脚步顿住。
林子间有几名稚童围绕着一名小娘子。
距离不够近,他看不到她的面容,只见她后脑杓的月牙白发带随风飘逸,绛纱色的衫裙摇荡,像一朵夕岚薄光下被照的清透的小荷花。
她正在弹琴。
琴声……一言难尽。
嵇鸿忍着耳膜破掉的风险,姑且听了一阵。
片刻后,他摇头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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