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鸿回去厢房后,闷闷不乐。
嵇夫人好笑地看着他。
南奔途中嵇鸿曾经一度变得不爱讲话,不过自从借住殷府后,与那个叫煦煦的小娘子玩在一块,独生子又恢复昔日精神,整日与小娘子往桑园里跑,也不知桑园有什么好玩的。
"怎么了?与煦煦吵架了?"嵇夫人问。
"没有的事,煦煦跟我很好。"嵇鸿道,转着腰间玄玉佩。
"那你为何苦着脸?"
嵇鸿侧过身,瞪着嵇夫人的腰腹。
"阿娘,能不能给我生个妹妹?"
"妹妹?"嵇夫人哭笑不得。
"对,像煦煦那样的妹妹,聪明,得体,可爱,总之要讨人喜欢就是了。"嵇鸿竟是认真起来。
"你爹总是不在家,阿娘找谁生啊!再说了,能生出什么性子的孩子,是男是女,不是阿娘能决定的呀!"
"阿娘,生孩子跟爹有什么关系?你生你的,不必管他!反正,我就是要你生一个煦煦妹妹给我。"
"你……真是拿你没办法……"嵇夫人都要气笑了。
嵇夫人视线落在庭院正在摆弄乞巧楼的殷家孩子,煦煦手中握着泥娃娃,玉雪圆润,大方乖巧,确实很讨人喜爱。
谢夫人上辈子修福,这辈子得了乖女儿来报恩。
只可惜她福薄看不到女儿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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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榯回了府,前去老太太跟前问安。
屋里一股浓厚汤药味。
少了鸠杖的老人家,气势陡然低上许多。
"来,让祖母好好看看你。"殷榯往前靠了些。"瘦了,黑了……也长大了。
尽管老太太示好,少年的身体绷得很紧,锐利的视线望着床头的木雕。
那是父亲年轻时亲自雕给送给老太太的寿礼,是老太太数十年前的模样。他很久没看见这座木雕了,大概是父亲死讯传来后,老太太思念大儿子,命人从箱笼里拿出来。
老人家察觉殷榯的目光,自顾自地将木雕捧在年迈的手掌中。
"你知道我为何不让你从军吗?"老太太双手颤巍巍地。
这问题曾在殷榯脑中转过八百遍,答案也曾在无数夜里无情冲刷他的意志。
然而他已经完全不在意了。
老太太喃声道:"将军名号好听,可生难见人,死难见尸,诚惶诚恐,不知哪一日战死在沙场……你祖父,你父亲……你……"
老人家情绪有些激动,犯了晕眩,转眼间殷榯一个箭步,将她背在后头,仆妇们赶紧接住,安放在床榻上。
后背传来一阵湿润。
原来是祖母的泪水沾湿衣料。
老太太喝了药,昏睡过去。
殷榯目光深若寒潭,走出房门。
庭院传来朱煦与其他孩子和新哥哥玩闹嘻笑的欢快声音,他不由得微顿脚步,瞥了过去。
煦煦有新哥哥了,很高兴的样子。
她应该跟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才对。
老太太所言每一个字都是一支针,数十根针,往他心里最脆弱的角落刺。
有些刺,一旦刺入心里,便永远留在那,与他的意志共振。
因为,他终归要战死在沙场上,他不能娶妻生子,否则便是误了那女子的一生。阿娘,祖母,一辈子孤身守着家,等同活寡。男子的志业,成了女子的禁锢,她们还不能诉苦,否则要被责备心中无家国大义。
他不能让煦煦过这种日子……
所有的人都误以为她是谢家小娘子,只有他知道实情。她与他之间,不存在一纸婚约。只要她想,他随时都能还她自由身。
殷榯收回目光,转身离开。
走着走着,后头传来一阵细碎的木屐声,袍袖被扯住。
攥住袍子的手掌圆嘟肉乎的,一看就是煦煦。
"哥哥回来了。"
那嗓音里似有十万分的喜悦,殷榯转过身,低头看着她。
"嗯,刚到。"
朱煦绞着手指头。
彷佛很想问一个问题,又怕这问题困扰殷榯。
草萤最懂她主子的心情,道:"昨晚小娘子等六公子一夜,着急坏了。"
原来,小娘子是想问他半路遇上什么了,又怕给他压力,所以不敢问。
"哥哥没有受伤。"
朱煦抬起头。
殷榯又长高了,低垂若云的紫薇花串几乎要碰到他的乌发。
"哥哥抱得动我,我才信。"
朱煦故作威胁,叉着腰,才刚说罢紧绷的圆脸略略一松,忍不住笑场。
殷榯弯下身子,将她抱起。
抱着的时候心想小娘子又长肉了。
两人被奼紫嫣红的紫薇团云垄罩着,身上都是花的清新香气。
等了一个月总算看到殷榯,朱煦却靠着殷榯的胸膛,不大言语。
她知道殷榯没说实话。
衣服是簇新的,腰带也换过,一副就是刻意在进府前换的。
六哥哥不肯说,三爷不肯说,两人都故意瞒着她,意味着回府的路途并不平静。
哥哥性子内敛,不喜欢麻烦别人。
该如何是好?
殷榯察觉她有心事。
他将她放了下来,拉起她的手,道:"去书房好吗?"
朱煦明白他的意思,他要考功课。
进书房前朱煦让下人送来西瓜。
天气热就是得吃西瓜,昨天没等到哥哥,她一片西瓜都吃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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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
庄生的逍遥游,朱煦背的一字不漏。
殷榯将字雕混淆顺序,她一个一个排好,排出整篇文。
小娘子胸膛鼓起,杏眸里都是得意的光芒。
考完功课,殷榯又抄了一篇文章。
朱煦阿了一声,嘟哝:"还有阿。"
殷榯背脊很直挺,写下来的字苍劲有力。
"读书是一条无止尽的路,这样就嫌累,将来如何去看外面的世界。"
那嗓音中带着不容懒散的坚持。
朱煦:"……"
呜呜,当初她为何要口出狂言。
哥哥好严格……
这一次,殷榯给的功课是诗三百中的《鹤鸣》。它山之石,可以为错,便是从这首诗出来的。他希望将来煦煦无论与谁在一块,那人都是她的助力,能包容她的错,能帮她变成更好的人。
殷榯目光掠过朱煦手指上的薄茧,低声道:"字雕让下人刻,你别再自己动手。"
朱煦点头。
念了一阵书,小娘子脑子混沌,累倒趴在殷榯大腿上睡着。屋子闷热,她压住的侧脸都是汗水,头发也湿漉漉的,昨夜她在门口站了许久,想来十分疲累。
殷榯没挪动她,轻打着扇子。
小女孩的发丝轻轻飘动,在薄薄的浅金色日光下宛若金丝。
晚间,殷东山也回到府邸。
庖厨在老太太的吩咐下做了一桌好菜。并非为了殷榯,而是为了家中终于有一个人朝廷命官底下做事。
族中一人为官,意味着将会有更多人为官,在大魏做官靠的是才学与举荐,自家人当然举荐自家人。
在饭几上,朱煦念给四爷与殷怀叶听。
她小脸发光,唇红齿白,一副学堂里认真的学子模样。曾经因为字盲被取笑的小娘子,朗朗上口,声音清脆,有模有样。
饭厅不大,大家都听见了,啧啧称奇。
朱煦并不自傲,谦虚地道:"都是六哥哥的功劳。"
殷稹又悔又愧。
煦煦会念书了,殷榯进去江东编制最大的军营了,那他呢?整日捉弄人做坏事,不是因为他生来坏胚子,而是为了引起阿娘的注意,证明阿娘心里有他。
他到底在干什么……
二夫人白眼翻到天边,心道会念书就会念书,炫耀什么。进宝崇拜地望着朱煦,二夫人将他的头掰回来,低斥道:"吃你的,别管别人家的闲事。"
进宝不服气,撒下筷子跑了。
二夫人尴尬离席。
殷东山问起殷榯在无难营的情况。
殷榯报喜不报忧,没提及在军营中的苦。
只道:"孙大人的步兵已是江东最强,战船虽然还比不上桓宣在后蜀掳来的那批工匠造出的船,数量却已经逐渐追上,将来两方交战谁赢谁输还未可知。"
众人怔怔看着他。
问他在军营过得如何,答的却是军情战报。
三爷是做生意的,最忌惮天灾**,国富民安才有钱赚,干笑着道,
"江东国泰平安的,我们才刚安顿好,子季却讲的好似政争要爆发了,徒惹人心惶惶阿。"
殷榯沉默,没有加以解释。
人都是喜欢听好听的话,他知道他的想法令人不安。
朱煦这阵子在桑园观摩学习,察觉有些事真得自己走一遭才会领会与想像的差距有多大。
"三叔父,六哥哥人就在军营里,跟着赵辉将军行事,所见所闻一定是最贴近事实的。所谓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我们不知道,不代表就不存在……哥哥,我这样引用你教我的文章,对不对?"
小娘子仰颈看着殷榯,脸颊泛红,目光里都是维护殷榯的急切。
殷榯面上风平浪静,浓密的眉睫掩住目色,可若细瞧,便能看见里头深藏着的温暖。
"你说的很对。"
朱煦笑的眉眼唇角都弯起来。
三夫人转头跟三爷打趣:"看看煦煦,一副不准任何人欺负六郎的护犊模样,口才越来越好了,你还是别做坏人罢,说不赢她。"
大家都笑了。
朱煦挨着殷榯的手臂。
碗盏里叠了高高的虾蟹,都已卸尽硬壳。
殷榯左手臂被小娘子的头颅压住,不曾举起过,是用单手帮朱煦剥壳的。
"快吃吧。"
朱煦高兴地夹起一只虾子。
吃了几只后,她突然安静下来。
半晌,殷榯听见身侧传来她娇糯的嗓音。
"哥哥,下个月七夕,县城里有许多好玩的,很热闹,你能回来过节吗?"
小女孩目色明湛,水汪汪的看着他,很期待跟他一起出游。
殷榯垂下眼眸。
原来这就是她的心事吗……
她希望与她共度七夕的少年,是他?不是嵇鸿?
七夕离望月尚有八日,他刚入无难营,按理说不能自己决定休沐时间。
就算他想陪她,也不一定能成。
嵇鸿学识渊博,是见过世面的世家公子,懂生活品趣,让嵇鸿陪她去不是坏事。两人同住在府中,有一定程度的信任与熟稔。
"哥哥若不行,嵇公子陪你可好?"
岂料,朱煦不同意,撒起娇来。
"我只想要哥哥陪我。"
朱煦搂住殷榯的臂膀,侧脸压的挤出一块胖乎乎的颊肉,殷榯由上往下看她,就能看到她的嘴唇翘的高高的。
殷榯没说话。
他喜欢她像甜糕一样黏着他,更喜欢她眼里只有他这个哥哥,可是,不能陪她去,令他怅然若失。
霎时间他明白了。
原来,从前父亲长年不在家里,难受的不只有母亲。他从未想过父亲的心情,以为在家等待的人最是痛苦。
其实被等的那人,心里更是煎熬。
看着殷榯脸色逐渐紧绷,朱煦自觉自己得寸进尺了。
坐起身子,松开殷榯的手臂,跟他道歉。
"哥哥,对不起,我不该对你提出你做不到的请求,让你为难。"
殷榯喉咙发干,嗯了一声。
小娘子很快恢复乖巧懂事的神情,将失落掩饰得好好的。
一颗琥珀蜜饯在眼前晃了晃。
殷榯撩起眼皮。
"哥哥吃,回去就吃不到了。"
还没反应过来,唇齿间塞了颗蜜饯。酸甜的滋味在口中散开,殷榯吃了一颗又一颗。朱煦以为他喜欢,又笑笑地道,
"哥哥喜欢,我让人包些给你带回去军营。"
殷榯点头:"好。"
明日清早殷榯就要回无难营了,两人一同在月下走着,朱煦心中默数脚步,到了第一百步时,他两的影子停驻在交廊的青石板上。
朱煦与殷榯挥手告别。
这一日,她彻底领悟一件事。
从殷榯进了无难营开始,他便不再是她一个人的哥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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