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山中无历

谢蕓竟然不识字?!

谢家的学堂是都城有名的,不分男女,三岁即要开蒙,延请来的老师不少是自宫中退下的太傅,甚或是名动天下的名士。

谢家的子孙打小便接受堪比皇亲国戚的家学教育。

谢家每一代家主都极为看重族中教育,谢家百年来出了三名皇后,公卿不胜可数。谢家子弟人称芝兰玉树,随便拎一个出来都能上国子监与授师答辩,他府中庭阶上的青苔都比你家大树出类拔萃的意思。

而作为谢方最疼爱的女儿,王谢两个大族联姻诞育出的小女娘,谢蕓竟然大字认不得一个!

真是匪夷所思。

二夫人自然不会放过拉踩的好机会。

"真是奇了怪了,谢家小女娘不识字,这比日头打西边出来还稀罕,你们说是不是?"

二夫人咯咯笑几声,笑声比哭声还刺耳。

几双怀着奇异目光的眼珠,略略打量朱煦。

朱煦耸耸肩,头上的绒花簪轻晃。

"我不记得了,大概是我真的太过骄纵了,懒得习字,不都说爹把我给宠坏了吗?"

大人们愣住。

……有道理。

说到底谢蕓是女儿身,书读的再好也上不了朝堂,读不读书的没那么重要。

谢方宠她,上学堂得起个大早,他舍不得女儿早起吃苦,况且她不过六岁,就算是十岁再来习字也不嫌晚。

所以,她的说法没什么问题。

进宝很有义气:"煦煦,别理我娘,我大字也认不得几个,咱俩到时候一起在学塾里垫底,我不跟你抢,你倒数第一,我倒数第二。

朱煦:"……"

殷瑶秀出大姊头的保护欲:"你还小,慢慢来,别急,有事我让你靠!"

朱煦蹙眉:"……我只小殷瑶姊姊两岁。"

殷亦露出两颗可爱的虎牙,奶声奶气:"对呀,煦煦还小,不要怕!"

朱煦:"……你比我小呢,殷亦!"

一场看似危机的嘲讽,被小孩子间的几句童言童语给搓掉。

大人们将目光挪回饭菜上头,全没当一回事。

饭桌一时平静了下来。

朱煦呆望着饭菜,始终没再说话。

殷怀叶是个心思敏感的小女孩,她感觉到朱煦有心事。

殷怀叶试探地问:"煦煦,你在想什么吗?"

朱煦低声:"我在想你哥哥是不是发生什么意外了?我有好几日没看见他人影了。"

殷怀叶咽了口口水:"哥哥他……"

朱煦嗯了声:"他怎么了?"

殷怀叶支支吾吾:"我……我不知道。"

朱煦有些莫名其妙:"他是你哥哥,你怎会不知道?"

殷怀叶不知怎么地竟心虚了:"我知道,但是……哥哥不准我对别人说,你去问四叔,四叔一定晓得。"

说着说着,殷怀叶眼中倏地冒出泪光,捂着脸跑掉了。

朱煦呆愣在原地。

这是怎么了?

为什么殷榯不准许妹妹说?又,不准妹妹说什么?

她问了什么不该问的问题吗?

朱煦一头雾水。

两个小女孩像小池子里的两只小鱼,才刚一相濡以沫,便乍然游开。

桌案的另一头,刘铖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少年急着长大。

为了进步神速,殷榯专找最高大最强壮的与北凉部曲比划。

他武艺进展的很快,刻苦终于有了点成绩,身子骨益发壮实,肌肉越形精瘦。

只不过某一日他的腰间不慎被哨子棍击中,棍上的铁炼脱钩,在他的皮肉挠出一道深且宽的伤口,必须暂时静养几日。

静养时也没闲着,他躺在榻上研读兵书。

伤口上的疼痛一阵一阵袭来。

楼船上物资奇缺,每一旬才靠一次岸补给水粮与药材。

而治疗创伤的药,自然是没有的,殷家人极少有受伤的机会,仅有给殷老太太进补的药物。

然而即便情况至此,殷榯仍没对半个人透露伤势,直到殷怀叶去找他讨要一本书时,才纸包不住火。

殷榯不让妹妹告诉任何人。

殷怀叶很敬畏这个哥哥,所以当朱煦问起时,殷怀叶结巴的说不出话。

至于殷东山会察觉殷时受伤,是因为自打殷榯舞剑那一夜起,殷老太太不让他到跟前晨昏定省,于是殷榯改向殷东山晨昏定省。

少年走路姿势僵硬,脸色苍白,殷东山一看就知道他又受伤了。

殷东山帮忙瞒着,是因为清楚从军这条路本不被看好,若三天两头受伤肯定要遭到更多奚落。

兄长将一双儿女托付给他,可他却没遵照兄长的意思,没督促殷榯读书,没拦着殷榯习武,反倒替他隐瞒伤势。

长兄如山,长嫂似海。

殷东山与大爷夫妇俩的感情很深厚,大爷夫妇自愿留在都城,殷东山对此一直很愧疚,时不时想起。

每当一想起时,胸口便发闷。

于是,他用了一点虾粥,便抬步走到外头透气。

后来,朱煦在船尾找到四爷。

本在远眺江水的殷东山,鸦青色的长袍被一个胖呼呼的身体轻拂一下。

"四爷!"

殷东山转过身,俯首看向个头不到他腰际的小女孩,她的笑容真挚,手上捧着两碟菜肴。

殷东山的思绪仍在神游,漫不经心地问:"吃饱了?"

踯躅红的裙摆皱褶,随风软飘。

"殷榯哥哥吃了吗?我想把这些送去给他吃。"

殷东山一滞。

小女孩的声音软软糯懦,笑起来梨涡点点,发扎双髻,上头的庭芜绿绒花簪在风中颤动。

他又望进去船舱,里头灯火温暖灿黄,食气蒸蒸芬芳,看似和乐温馨。

却已经没有殷榯的一席之地。

此时骤然有个人问起殷榯吃饭了没,当然会让殷东山十分意外。

"煦煦……你的乳名是煦煦对吧?"

朱煦用力点头。

殷东山视线放在两碟河鲜上,委婉地道:"殷榯他……他不能吃这些。"

朱煦歪着脑袋:"为什么?"

殷东山轻声:"因为他……受伤了,受伤的人不能吃河鲜,否则伤口会好不了。"

朱煦垂头丧气,她没想到,攒了一夜的美食竟会害了殷榯。

"是我思虑不周。"

殷东山莞尔一笑:"没这么严重,你有这份心已经很不容易了。"

两人沉默一阵。

过了一会,朱煦仰起颈子,鼓起勇气问殷东山:"四叔,老太太为何不喜欢殷榯哥哥了?为何大家都得听老太太的话?这不公平。"

殷东山一哂。

谢家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嫡女高喊不公平?只怕她才是让世人最不平的人。

他试着别让自己的话听起来像说教。

"老太太有她的难处,她掌管一个大家族,必须趋利避害,让每个人各司其职,发挥最大的长处,如此家族才能繁盛不坠。"

小女孩脸蛋雪白稚嫩,似懂非懂。

殷东山又解释:"所谓长幼有序,男女有别,倘若每个人想干什么便干什么,家族将会分崩离析。"

朱煦天真地抗议:"可人又不是萝卜,怎么可能一辈子都待在一个坑里!"

殷东山啼笑皆非。

"忤逆长辈,你还理直气壮了……"话说到一半,殷东山突然顿住。

一个刹那间,他突然明白妻子刘铖会有谢家小女娘可能是冒牌货的担忧了。

失忆前后的谢蕓简直判若两人。

传闻谢蕓如厕要用软花缎,天冷拿蜡烛当柴烧,一个不高兴便打骂下人,豪奢骄纵,目中无人。

殷执礼夫妇上门议亲时,她将殷榯晾在艳阳底下,火烤数个时辰。

可眼前的谢蕓眉眼弯弯,憨态可掬,笨拙地捧着食物巴巴地问殷榯在哪,要亲自送膳食去给他吃。

怎么看都不是骄纵的性子。

他的女儿殷瑶还比她气性大呢!

难道,一个人的本性真会因为记忆丧失而大改特改吗?

……离谱的念头一闪而过。

说不定,眼前的煦煦与谢家的谢蕓,真不是同一个人?

"煦煦,告诉四叔,你为何总是饿得这么快?你从前……曾经挨饿很久吗?"

虽说都城被羯胡军围城时曾发生过饥荒,然而以谢家富裕的程度,谢家嫡女应不至于没有粮食吃才是。

说难听一点,谢方夫妇疼爱女儿,就是把腿肉割下来给女儿吃也不会有半分犹豫。

她究竟是天生胃口好,还是在失忆前曾遭遇过惨烈的饥饿?

殷东山审视着朱煦。

不过,朱煦显然真记不清了,她咬着下唇:"我不记得了。"

怎么今日大家都用一种奇异的目光看着她,朱煦开始有种不自在的感觉。

她胖胖的手指头扭着袖子,低垂着头,从殷东山的视角看下去,乱无辜可怜的。

殷东山叹了口气,到底按住念头。

过了会,朱煦又抬起头,目光澄澈如镜,问:"四爷,能带我去探望殷榯哥哥吗?"

小女孩的嗓音娇柔,胖呼呼的模样很是讨喜,殷东山拒绝不了。

殷榯的房间在船的另一头。

楼船很大,路有些远。

殷东山牵着朱煦的手,两人缓慢散步过去,越过甲板与城楼。

夜凉如水。

殷东山不记得上一次牵殷瑶的手是什么时候,孩子长大的速度真是快的让人措手不及,殷瑶已经不让他牵手了。

想到这,殷东山一时有些恍惚。

朱煦神情专注,一步一步地走,一面从怀中逃出一捆草纸包住的盒子,紧攥在手中。

"到了,这是殷榯的房间。"

殷东山将人带到,朱煦视线定在房门上的铜锁。

杵在门口的初平道歉:"小娘子对不住,郎君近来神神秘秘的,连我都进不得屋,得等等。"

原来,殷榯不让任何人进去打扰,就连初平也只能在外面候着,等主子唤他。

朱煦轻声:"不要紧,我等哥哥。"

嘴上这么说着,可朱煦忍不住从花窗的缝隙悄悄瞄了一眼。

隐隐约约,影影绰绰,昏黄的烛光自斜后方照了下来,殷榯坐定在案几前,神色难辨。

他手上握着几张图纸,上头画有身穿盔甲的士兵,排列成阵,阵型不一。

朦胧间,朱煦眼前浮现另一个年纪相仿的少年身影。

少年与殷榯很不一样,面上笑的和气,亲昵喊她阿煦……妹妹。

朱煦猛然一惊,使劲揉眼。

微笑的少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正在脱去上衣的殷榯。

她记起殷榯对她开口的第一句话是──

男女有别。

朱煦转过头来,板正背脊,坐的直挺挺的,决意安安静静地等殷榯忙完,等他出房门她再亲手把东西交给他。

可她到底年纪小,捱不过瞌睡虫。没多久,软软的身躯倒在竹凳上,睡着了。

与此同时,殷榯房里的烛光悄然熄灭。

殷榯睡下了。

殷东山瞄了眼被瞌睡虫击倒的朱煦,心想朱煦吃了一道闭门羹,幸好她自己先困了,否则心里定当不舒坦。

小娘子的脸肉嘟嘟的,侧躺在凳子上略有些压扁,像一团变形的小包子,看起来格外稚嫩。

由于殷东山从前忙着族中的学塾,错过女儿殷瑶最需要父亲的时期,是以殷瑶自小与他不亲,他没机会做一个宠溺女儿的父亲。

印象中,他好像从没好好端详过女儿的睡颜。

殷东山蹑手蹑脚抱起朱煦。

起身时,小女孩手里紧握着的纸包滚落在地。

静夜沉沉,浓郁的药香味自纸包里溢出。

气味窜进鼻腔时,殷东山微微发愣。

而后,有什么记忆冲了上来,眼眶瞬时一热,眼前模糊。

长兄殷执礼是大将军,刀伤剑伤乃家常便饭,三天两头包扎伤口,殷东山很清楚纸包里包的都是些什么。

原来,她等了一夜,就是为了把药膏亲自交到殷榯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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