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木笔书空

北凉部曲纷纷让出一条道,少年瘦削的黑影自后头现身。

殷榯步履不大稳,拐着拖沓的步伐前行。

朱煦的心颤了下。

他看起来很不好。

脸色苍白,唇色尽退,长袍上处处是刀剑划出的切口,衣料被汗水浸湿。

朱煦试着往好处想,他终于证明自己有用武之地。

倘若不是殷榯反应得当,楼船早被洗劫一空。

老太太一定对他有所改观,殷家人不会再轻视他,他不必再一个人躲起来偷偷习武,偷偷疗伤。

朱煦这么期盼的时候,殷榯手中的剑忽地脱落,当地一大声撞在甲板上。

交颈栖睡的野雁被惊醒,仓皇飞入低垂的霭霭云雾里。

与水匪搏杀后殷榯力气耗尽,眼下连一把剑也握不住。

众人便这么冷眼瞧着狼狈的少年,蹒跚独步。

每一步,他走得无比艰辛。

明明是走在平坦坚固的船板上,却恍若踏在荆棘密布的沙漠中。

张原侧身拔出剑刃,本欲递还给殷榯,可转念一想,这把剑原就是北凉人的,便勒令一名部下收着。

虽说要习武,可殷榯至今连把像样的剑都没有。

他终于走到殷老太太的面前。

殷老太太死死地盯着他破碎褴褛的袍子,沙哑沧桑的声音,在黑夜中格外冷漠无情。

"连一把剑都握不好,还想上阵杀敌?"殷老太太口吻不屑,又接着道:"该死心了,你根本不是习武的料。"

朱煦一愣。

这与她想像的截然不同。

为何老太太要打击殷榯哥哥呢?

他豁出性命引开水匪为的就是担心殷老太太的安危,而老太太第一句话竟是打击!

朱煦的心有些难受,彷佛老太太责备的人是她。

被殷家人收留的这段时日,殷老太太慈爱和气,对着自己孙子的态度,却截然不同。

朱煦生平第一次见识到,一个人可以有好几张面孔。

殷榯极其缓慢地抬起眼,面无表情。

殷老太太举起鸠杖轻轻一顿,神情沉重严肃。

"看看你自己,这么没用,几个水匪就能把你伤成这样,救你父母?救百姓?你连你自己都救不了!"

殷榯伤痕累累的身驱,轻轻晃了下。

长者拍着他背的温和,眼神中的慈爱,已成过往云烟。

眼前的殷老太太堪比学堂里刻意打压学子的酷师。

刻意忽视他的功劳,逮着伤处贬低他,将自尊心踩碎,一旦他相信老太太的话误以为自己没用,就会屈服了。

殷榯轻垂下眼眸。

朱煦瞥见殷稹与殷瑜躲在墙角窃笑,眼神轻浮,她白了兄妹俩一眼,而后想着老太太一定是不晓得殷榯的功劳,才会说话难听。

她要让大家都知道今夜若不是殷榯,楼船的财物早已被洗劫一空。

朱煦张口替他辩解:"哥哥他……"

她微弱的声音被殷老太太的话给淹没。

殷老太太甩袖,喝令下人:"谁都不准替他疗伤,有本事习武,那就要有本事别受伤。"

初平低垂着头,暗暗抹泪,几名婢女唯唯诺诺应下。

朱煦着急地道:"不是这样的,哥哥他……"这次是声若洪钟的二爷打断她。

二爷口气凉丝丝的,听不出是好意还是恶意。

"子季阿,别再固执了,不是祖母要看轻你,而是你太晚起步,人家张原是从娘胎生出来就习武,杂胡人天生剽悍,你后起直追,是拚不过这些人!"

二夫人凉笑附和:"六郎自小被下人服侍得好好的,怎比的上这群打小吃苦的杂胡。"

四爷殷东山无奈,别过脸去,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他被夹在中间,纵然心疼殷榯,可顾及殷老太太的想法,只能按下维护的心思。

这对祖孙的刚硬性子其实颇为相似,若是硬碰硬,只会让情况更糟。维护殷榯,只会让他遭到更多责难。

朱煦目睹诸人言行,终于明白了。

明白为何殷榯要躲起来疗伤,因为,这些血浓于水的亲人不会帮他,只会置身事外,在他的伤口上洒更多盐。

朱煦胸口乍然疼痛,好似她从前也曾经经历过熟人的背叛,那痛楚清晰不过。

难道,真的有吗?

距离天亮尚有一个时辰,众人睡意仍重,各自散了。

甲板空荡荡。

雾卷暮色,星河浮霁。

无边无际的静谧自楼船蔓延至苍茫江面,乃至于整片黑夜。

殷榯兀立良久,直到一阵冷飕飕的风拂过,他抖了个冷颤,想着回房。

蓦然回首,乍见扎着双髻的小娘子在他身后。

她脸颊雪净,眸中隐隐约约闪烁着含意不明的水光。

殷榯不由与她对望。

她在这里站了多久了?

藉着微弱的星光,殷榯看见胖呼呼的朱煦正绞着肉嘟嘟的手掌,脸上有自责意味,闷闷不乐。

殷榯捂住身上的伤口。

父亲殷执礼曾教导他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面对殷老太太的责难,世人轻蔑的眼光,他虽难受,但尚能应付。

然而当一个连跑步都会摔倒的小娘子,用怜悯同情的目光凝望着他时,他不知该如何应对,只想逃避。

殷榯抬步离开。

朱煦迈开小短腿,快步奔走到他身边,手指头拽住他的袍袖。

殷榯被扯住,停下脚步。

朱煦仰起小脸,巴巴地问他:"哥哥,我给你的药包,你用了吗?"

"我不需要,以后不要再送我药。"

殷榯冷淡地拒绝。

"可是哥哥你受伤了,不疗伤的话……"

"不用你管。"殷榯转身离去。

他瘦削的身子在黑暗中像堵冰墙,拒人于千里之外。

可朱煦已经知道,他的心绝不如他的外表冰冷。老太太弃了他,可当水匪来之时,他第一时间挂念的仍是长辈的安危。

朱煦目送那道冷漠的身影。

殷老太太方才所言,必定伤到殷榯。

身上的伤显而易见,可心里的伤呢?

会不会已经成为脓疮了?

立在殷榯身后,朱煦忽然道:"哥哥,你不是萝卜。"

哥哥不是萝卜,不必被强按在土里,守着一个不爱的坑。

哥哥不是萝卜,不必为了壮大农庄的收成而牺牲自己。

若哥哥愿意,随时能化身成蝴蝶,飞去高墙外欣赏辽阔美丽的风景。

然而朱煦年纪毕竟太小,词不达意,脑中模模糊糊的想法没办法化成完整的句子陈述给殷榯听。

污血的长袍在清风里晃荡,殷榯纹丝不动,似乎是在思考小娘子的话为而意。

良久,他冷淡的嗓音传入朱煦耳畔。

"我不是你哥哥,以后别这么叫。"

朱煦还想说什么,却打住了,以手遮眼。

天亮了。

熹微晨光,在殷榯身后划开黑暗。

隔日一早,朱煦去三夫人房里。

她从草萤那里打听到,她落水被救起来后,是三夫人亲自研判出病征亲自下药方医治她。

三夫人的父亲经营药铺买卖,出嫁前曾在家中药铺帮忙好一段时间。

朱煦得到这个好消息,当即迈着小腿去三夫人屋里。

三夫人面目和善,行事谨慎,明哲保身,从不参和别人家的闲事,便是昨晚水匪偷袭,三夫人也不曾去甲板上凑热闹。

朱煦敲门时,她正含笑看着殷稹与殷瑜这对双生子打打闹闹。

三夫人谦虚推托:"我哪里懂什么医术,是谢家把你养的好,体质壮实,所以吃点药便好了。"

朱煦傻愣一笑,绽出浅浅的酒窝,由于失去记忆,她不记得谢家究竟有没有把她养的好,没办法回应什么,只能傻笑。

其实朱煦与三夫人都不知道,正牌谢家嫡女谢蕓自小体弱多病,谢夫人去苍云寺求来的玉玦,便是为了驱逐灾神用的。

三夫人屡次推辞。

朱煦早上去蹭,下午去蹭,晚上又去蹭,求三夫人教她认药。

小娘子身材圆滚滚,新冒出来的两粒门牙白生生的,头上扎着双髻,像只软绵绵的兔囝,用一双哀恳无辜的眼睛看着人时,三夫人拒绝几次竟不由心生内疚。

"好好好,我教你。不过,当初仓促离开都城,我只带了本《备急千金药方》,你先拿去看个几页,有什么不懂的再来问我。"

说着间,三夫人将陈旧的书册递到草萤手中,朱煦忍着不去翻,想等离开三夫人屋子再好好研读。

抬步离开前,三夫人好奇地问:"煦煦,你年纪这么小,身体无病无痛的,为何要学认药?"

"我……"朱煦笑了笑:"我在船上无聊的荒,想打发时间。"

三夫人听此,转过头去对着两名子女温声叮咛:"谢家小娘子连在船上都不忘学习,你们俩可也要努力了。"

殷稹不高兴地道:"娘,她连字都认不得呢!"

殷瑜是哥哥的应声虫:"是阿,娘"

三夫人是个圆融的:"不认字还如此用功,那可不是你们的榜样吗?"

殷稹称是,却对着朱煦吆喝:"煦煦,咱们去甲板玩,走!"

龙凤胎一溜烟跑走了,朱煦连忙迈开腿追上。

三夫人在后头摇头叹气。

甲板上有座木造的秋千。

殷老太太怕小辈在船上无事可做,让下人造了座秋千供小娘子小公子们玩乐。

用完早膳后,除了殷榯,其余小辈都上来甲板荡秋千。

男孩子气的殷瑶荡的老高,简直要荡到船下似地,殷亦在一旁看的小心脏乱跳。

殷怀叶安静地坐在一旁,捧着一本书册,时不时抬起头看着他们。

至于朱煦,她对秋千突然没有兴趣了。

她一个人坐在角落里,翻看三夫人借给她的书册,虽然一个大字也认不得。

所幸每一种药材都有对应的图画,能治疗什么病痛也以简易的图画介绍,画的栩栩如生,一看便懂。

她这才发现,有好些药材四处可见,摘采后晒干处理便能入药。

也有些药材在港坞村落铺子里有卖,只是那会她还不知道能治疗剑伤。

殷老太太不准殷家人替殷榯疗伤,不过她不是殷家人,她是谢家小娘子。

昨夜殷榯对她的态度桀傲,不过,她并不难过。

有一次朱煦不小心听见下人们议论"谢家小娘子",说谢蕓骄纵任性,脾气很不好。

殷榯一定是以为她是个难相处的小娘子,所以才对她冷冰冰的。

幸好,她失忆了,她不记得如何做一个"骄纵任性的谢家小娘子"。

她不骄纵,她心疼殷榯,总有一日他一定会接受她的好意。

"煦煦,来玩秋千!"进宝朝朱煦招手。

朱煦摇头:"不了,我正忙着呢!"

进宝气扑扑,用力一坐。

他四体不勤,身材虚胖,坐在秋千上的身子显然过于拥挤,努力半天才把自己塞到秋千的木椅上。

殷稹嘲笑他:"进宝,你太胖了,这秋千不适合你。"

进宝不服气:"谁说的?我可会荡秋千了,你们都看我!"

说完,他极力扭动身体,可无论怎么动,秋千就是荡不高。

进宝气馁,比着不远处的一道人影:"殷榯,你来帮我可好?"

一时间,小辈们安静了下来,目光齐刷刷朝进宝指尖比着的方向挪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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