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晚辞睡得不踏实,梦里面反复出现萧文钦的脸,儿时虎头虎脑的样子,和如今像是两个人,可跟在自己身后的步履却那般熟悉。
天还没亮,他便睁开了眼,窗外犹然灰蒙蒙,晨起的风格外清冷,从窗户缝隙里钻进来,将床帘吹得微波起伏。
苏晚辞将床帘挂起来,屈膝坐在床上,蒙眬的眼眸凝视着角落里的箱笼,须臾,他走下床,去到那只箱笼前,盘腿坐在冰凉的地上。
这是娘亲从江家带来的嫁妆箱笼,来时就是空箱,抬着穿山过海,苏家人素日里总是笑话她,江家家道中落,连嫁妆也登不上台面。
这话苏晚辞自小听到大,自然愤慨,娘亲却与他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这些身外物都是累赘。
后来,舅舅背上包袱便走了。
再后来,娘亲也去了。
一本籍契,一件衣裳,便能行万里路。
苏晚辞用掌心摩挲着那只箱笼,娘亲说的不错,这些都是累赘,他有了这些,便哪里都去不了。
他打开箱笼,玉石玛瑙、风铃布偶......还有那无数的信件,所有来自萧文钦的一切,填满了这只箱笼。
他哪里都去不了了,萧文钦终是成为了他的累赘,从此,天涯海角都在梦里。
萧文钦也在梦里。
祖母常说他绵里针,一点也无错,任谁看他都是软的,从来不与谁红脸,谁也不知道他藏在芯子里那点坏脾气。
从来不肯向谁低头。
如今连萧文钦也懒得哄他,他不知该如何自处,换他去哄萧文钦又如何,哄好了又如何,他们到底不是同路人,时过境迁,他们做不成兄弟了。
苏晚辞伏在箱笼上,凉风灌在喉咙里,堵得他透不过气,浑身都是寒意。
卯正时,桃枝进来替他更衣,秋日宴巳时入场,前几日他去李常佑家,碰见陈桂花,为故意刁难他,阴阳怪气“求”着他去酒楼帮忙。
苏晚辞答应了陈桂花,今日是大日子,全城的吃客都会往城中去,或是品尝一二,或是看热闹,总之绝不落空。
苏晚辞穿衣裳不讲究,他肤色白,近似瓷器那般冷白,穿白衣便不好看。
今日特意让桃枝替他挑一件青色的衣裳,他向来不喜穿宽袖,桃枝便替他挑了一件豆青色的直袖长袍,白皙修长的手指从衣袖中穿出,仿佛羊脂玉那般温润细腻,青衣显气色,彻夜难眠的颓唐也掩去几分。
“桃枝,今日你随我出门。”苏晚辞道,“带上火折子。”
*
费大厨摸着下巴,分外费解地观察着那锅焖饭。
“加了十余种配料,颜色倒是够七种,只是,这颜色是不是太淡了?”腊肉瞧着跟新鲜猪肉似的,香菇成了灰蘑菇,小油菜成了大白菜,瞅着都有点儿不对劲。
吴大厨也盯着看,小声道:“是不是椒麻子放多了?”
两人脑袋挨着脑袋,半天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门外陈桂花粗吼一嗓子。
费大厨连忙将蒸笼盖上,冲吴大厨道:“左右第一轮都是给百姓吃的,能吃就行了,谁管他什么颜色,第二轮,咱们再好好发挥。”
陈桂花风风火火冲进来,插着腰道:“城中楼搭好了台,还不赶快送过去!”
费大厨连连点头,叮嘱道:“天气凉,这盖子别揭开,免得漏了风,入口就凉了。”
吴大厨无不应是。
陈桂花安排好了秋日宴的事情,又想起苏晚辞,腰一扭,又往正门去。
迎面却碰上步履姗姗的乔娘子。
陈桂花那叫一个不顺心呐,苏晚辞什么都好,就是不听话不会生孩子不讨人喜欢,这乔娘子偏偏与他反着来,却也不顺陈桂花的心。
说来道去,这人都不是她挑的,便是金身菩萨,也难叫她舒心。
乔娘子的事情瞒不了陈桂花一辈子,一来二去,她看出了眉目,李常佑也只好承认。
从前李家富贵,李常佑若还是从前的大少爷,这个年纪也该有几个通房了,陈桂花自然不觉得有什么,可这乔娘子实在来的不是时候,眼看就要与苏家结亲,突然冒出个娇艳美貌的女子。
陈桂花心烦至极,摆摆手:“你去后院帮忙抬东西,少去前头丢人现眼。”
乔娘子睨她一眼,纤纤玉手抬起来,扶在腰上,轻柔道:“夫人,我今日身子不便,抬不了东西。”
陈桂花这就来气了,还没进门就跟她吆五喝六的!她眉毛一竖,冷笑道:“来月信就不干活了!就你一个是女人!”
乔娘子眼睛垂下去,手指绕着肚子打转,轻声道:“我许久没来月信了。”
陈桂花再傻也听出了言外之意,顿时眼珠子瞪圆了,脚步一滑,直接坐到了椅子里,话都说不利索:“你、你有了?”
乔娘子勾起朱唇,娇滴滴“嗯”了一声。
陈桂花连忙站起来,扶着她坐下,嘘寒问暖道:“看过郎中不曾,这一胎是男是女?”
乔娘子愣了半晌,这肚子还没鼓起来,就问她是男是女,这陈桂花也忒要命。
她轻咳一声,柔声道:“郎中说一定是男孩儿。”
陈桂花大为欢喜,在原地鼓掌,连忙扶着她往一楼的雅间去,“小心被人给冲撞了,你去里面歇着,我让人给你炖补品。”
乔娘子进雅间落座。
陈桂花又连忙去关窗,怕她着了风寒。
“待下个月,把苏家的喜事先办了,我即刻让常佑他爹去一趟户籍处,把你纳进我们李家大门,往后你就安安心心养胎,别的都不必管。”陈桂花如今看她是越看越顺眼,“瞧瞧这小脸蛋儿俊的,都说儿子像娘,以后我孙儿必定也是眉清目秀。”
乔娘子趁势就道:“郎中说我胎儿不稳,不能受惊吓,那苏公子看起来活泼,奴家见他害怕。”乔娘子垂下脑袋,擦了下眼角。
陈桂花脸上笑容戛然而止,松开乔娘子的手,唉声叹气道:“我也不喜欢这小子,可他舅舅是裕亲王妃,往后说不准能帮上常佑的仕途,你姑且忍忍他吧。”
“说起这个,我今早过来的时候,经过茶馆,听见有人在说,苏公子的舅舅江郁白是个骗子,不是什么裕亲王妃,裕亲王妃恰好与他同名同姓,他便冒名顶替,好替苏家长房撑腰。”
陈桂花呆愣住了,语无伦次道:“这、这怎么可能?”
乔娘子道:“若此事为真,一旦江郁白被官府抓起来,苏少爷必然也要吃官非,常佑哥不知会不会被牵连。”
陈桂花脑袋里像是有一千只苍蝇在说话,吵得她脑仁疼,“那苏晚辞从小就调皮,你不知道,他从前在书院就是个滑头,不好好读书,让其他儿郎替他做文章,还恶人先告状,把我们常寿给欺负了,都说外甥像舅,保不齐他舅舅也是如此。”
乔娘子道:“天性如此,今日不闯祸,明日也是要闯祸的,别连累咱们就好。”
陈桂花赞同地点头,喃喃道:“婚事就在下月。”
乔娘子一惊一乍道:“呀,不会连累我肚子里的孩子,您的大孙子吧?”
陈桂花满脑门官司,捂着脑袋,头疼欲裂。
恰此时,伙计来敲门,说是苏家少爷到了,正在一墙之隔的大堂里坐着。
*
陈桂花打心眼里就不喜欢苏晚辞,倒不是为着什么家世人品,单纯因为苏晚辞长得太漂亮了,她隔三岔五去书院探望儿子,时常会见到苏晚辞。
小时候的苏晚辞调皮,经常爬高窜低,可即便穿着脏兮兮的衣裳,脸上玩得灰扑扑,却依旧藏不住那张精致的脸,尤其那双眼睛,狭长的丹凤眼,眼尾上翘,眼珠子却清亮,直勾勾地看着你,从骨子里散发出凌厉,隐藏在天真无辜的皮囊下,让人不寒而栗。
长大后,尤其母亲过世后,苏晚辞褪去了儿时的青涩与天真,性格逐日内敛,五官却越发艳丽,像是沾了蜜的鸩毒,极致的危险。
陈桂花阅人无数,打心里知道,苏晚辞是她李家掌控不住的人,可越是知道,骨子里那点叛逆就越往外冒,总想要敲碎了他的骨头,为他拴上链条,让他成为端茶递水的皮囊。
时至今日,陈桂花却突然惊怕起来,与苏家的婚事就好比一场赌博,赌赢了,李常佑鹏程展翅,赌输了,注定是一败涂地。
陈桂花手脚冰凉,推门出去。
苏晚辞安静地坐在那里,不似平常一般张头望脑,他生得出众,平时不思打扮便叫人惊艳,今日刻意穿上了华贵的衣裳,端坐在朱漆斑驳的椅子里,像仙人误入了凡尘,全然是格格不入。
陈桂花攒了口气,输人不输阵,骂人要声响,“苏晚辞!你答应来帮忙!这么晚才来!是不是要等收摊才来吃剩饭!这捡便宜的招儿上哪儿学来的!你爹娘不好好教你,往后我来教!”
“我是来退亲的。”苏晚辞温温说道。
新年快乐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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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 1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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