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里喧嚣未停,觥筹交错间多了谈资,李常佑从茶厅出来,被侍从引向二楼,楼梯隔几阶就有衙差守着,各处的侍从也像是习武的,肩姿挺拔,目光炯然,知府老爷也没有这样的排场。
在这白鸽城里,知府大人是官阶最高之人,可谁都知道,他见了萧家老爷子也得点头哈腰,萧家在皇城里尚能一呼百应,在白鸽城里更是一手遮天。
李常佑惴惴不安,虚掩的房门在风中吱呀,门缝里露出一只黑色的衣袖。
房门被侍从推开,萧文钦坐姿慵懒倚在太师椅中,架起二郎腿,掌心托着茶杯,撩起薄薄的眼皮,似笑非笑望向李常佑。
李常佑很难不想起从前的萧文钦,他第一次挨打,就是萧文钦,很多时候,李常佑都是个“讲理”之人,舌灿莲花也不为过,你与他讲人情,他与你讲律法,你与他讲律法,他便与你讲道德,谁也绕不出他的圈子。
可萧文钦是那不讲道理之人,看谁不顺眼就动拳头,李常佑挨过他几次打,回回都在道理上占了上风,可萧文钦根本不在意这些,无论掌教如何教训他,下一次他还是会举起拳头。
偏偏就是这样的人,却与苏晚辞形影不离。
小时候的李常佑,总是在心里默默希望,萧文钦一怒之下,会将苏晚辞狠狠揍一顿,最好打得他爬不起来,让他记住害怕,从此以后便会远离萧文钦。
李常佑撩起袍子,于萧文钦对首坐下,轻声问道:“你打过晚辞吗?”
萧文钦显然没想到他会问这句话,实在出人意料,他笑了一声,单手端着茶盏,抿了口茶,“静山书院,我只打过你。”
李常佑笑了:“道不同不相为谋,你叫我上楼,所为何事?”
“典墨。”萧文钦唤道。
典墨捧着托盘进来,将笔墨纸砚摆在李常佑面前,随后推出门去。
萧文钦道:“把退婚书写了。”
李常佑拧起眉,铁青的脸上犹然愠着倔强。
萧文钦道:“闹到最后,无非是以苏姜海三十大板收尾,两厢皆难堪,同窗一场,何必如此。”
李常佑攥住竹纸一角,揉捏成团,声音从齿缝间逼出,“欺人太甚!”
萧文钦放下茶盏,微微撇过头看向窗外,依旧是懒洋洋的姿态,轻轻呼出一口气,“这么多年了,李常佑,你是一点都没有长大。”
李常佑横眉冷目道:“萧文钦,你到底想说什么!”
“幼童论道理,成人计得失,你以为装一装文弱书生的样子,外面那些人便会听你的大道理。”萧文钦嗤地一笑,“明日这白鸽城里,便会流言四起,李家秀才与苏家老夫人沆瀣一气,欺苏家长房孤苦无依,强迫长子为赤子出嫁,你李常佑便是那人憎鬼厌的大恶人,李家的酒楼从此门庭冷落,我敢保证,再无客敢登门。”
“你胡言乱语!”李常佑拍案而起,胸膛急剧起伏,“根本不是这样!不是这样!我和晚辞本就青梅竹马!我们本就青梅竹马!我小时候就要娶他,若不是你!若不是你!”
萧文钦仰头看他,凉薄的眼神却像是俯视,充满了轻蔑,声音依旧悠然,“不仅如此,待来年你赴科考,我保证你连考场的大门都走不进。”
李常佑气急败坏,萧文钦却不再是从前拳头挥舞的稚童,而那唇枪舌剑却比从前更凶悍,令人毛骨悚然。
“我不写。”李常佑倒抽气,慢慢坐回了椅子里,喉头一哽,“你在吓唬我。”
“你还有一条路,只要你写下退婚书,举家搬离白鸽城。”萧文钦轻飘飘地说,“我会在皇城里,为你谋一份官职,七品。”
李常佑倏地眼神发狠,心却一点点凉透了。
明年秋闱,即便他顺利考上举人,也难保会试一举高中,三年又三年,倘若他有幸成为天子门生,凭他无权无背景,再好也不过五品官,熬过一年又一年,此生三品也就到头了。
而萧文钦,一介平民,不费吹灰之力,却能予他一个七品官衔。
李常佑哑然失笑,拳头几次握紧又松开,最后他执起笔,字字泣血,写下退婚书。
长久以来堵塞在萧文钦胸膛内的郁结之气,在一瞬间散开,昔日的爱恨情仇,在这一刻变得透明。
李常佑落下最后一笔,眼圈通红,自惭形秽道:“望你遵守承诺。”
萧文钦勾唇一笑:“同样的话,我还给你,望你以后,莫要再纠缠于晚辞。”
李常佑咬碎了牙龈,僵硬点头,拣起退婚书一角,神色恍惚离去。
典墨在房门外听见二人交谈,待李常佑走后,他回到屋内,无奈道:“这么麻烦干什么,直接砍了他,一了百了,何必送他一份前程。”
萧文钦垂下眼,看着自己的手掌笑,“我如何能杀他,晚辞不是你我,他没有见过血,没有见过世间险恶,连退婚的方式都这般憨直,来日若东窗事发,我如何与他解释,就当是为我自己积点阴德罢。”
*
苏晚辞等得颇为不耐烦,若不是有谭真在外守着,他都害怕李常佑逃跑了。
喝了一肚子的茶,有人来请,说是李家那边商量好了,请苏家二位去说话。
苏晚辞掸掸衣袍,扬声道:“爹,你勇敢一点!”
苏姜海深吸气,懊恼道:“哎,早知道我也去考个秀才!”
两人举步往外走,苏姜海突然脚步一顿,眼珠子转转,两只手扒拉在门框上,嚷嚷道:“不妥不妥不妥。”
苏晚辞恼怒道:“不就是挨顿板子嘛,叫谭真来打,打轻一点。”
苏姜海不知在想什么,咬了咬牙道:“你把萧文钦叫来,让他亲眼看着我挨打。”
“文钦?”苏晚辞一头雾水,“为何?”
“你别管,总之把萧大少叫来,让谭真狠狠地打,打得越狠越好!”
苏晚辞担忧地摸了一下他的额头,“爹,你是不是吓傻了,脑袋不正常了?”
“你不明白,爹有长远之计。”苏姜海一咬牙,“把他叫来!”
苏晚辞突然窘迫:“我不要文钦过来。”
苏姜海谆谆教诲道:“乖儿子,你听爹一句劝,脸面是小,生计是大,爹的后半辈子都靠你了。”
“爹,你在说什么呢,这和文钦看你打屁股有什么关系?”
苏姜海眼神闪烁道:“暂时还不能与你明说,总而言之......”
“总而言之你省点力气,快走吧。”苏晚辞一把挽住他的胳膊,用力往外拽,拖着他往隔壁走。
苏姜海悻悻道:“怎么就摊上你这倒霉儿子,逮着老爹去挨板子......”
苏晚辞不吭声,临进门推了他一把。
茶厅里,人都齐了,连顾鸿都来看热闹,捋着一撇小胡子,悄默站在徐知府身后。
苏晚辞不去看角落里的萧文钦,攒一口气,恶狠狠瞪向李常佑。
李常佑笑容苦涩,李父在旁叹气,陈桂花尚不明就里,不知李常佑刚谋了个官位,这会儿正痛哭流涕,坐在地上撒泼打闹。
李常佑还未把退婚书递出去,苏姜海一个箭步上前,跪倒在徐知府面前,中气十足道:“请徐知府明鉴!我苏姜海!今日要退婚!”
徐知府笑道:“你的诉求,本官已经知道了,方才说了许多遍了。”
“不!我们苏家欠了李家恩情在先,悔婚在后,李常佑亦有秀才之身。”苏姜海抱起拳,慷慨激昂道,“小人自请受三十大板,小惩大诫!”
说罢,直接趴去了地上,气如洪钟道:“打吧!”
徐知府哈哈大笑,“赶紧起来吧,苏老爷,李秀才已经答应退亲了。”
苏姜海懵了半晌,旋即道:“不行不行,我得挨这个板子,我爱子心切,自请三十大板。”
陈桂花两步上前,一巴掌拍在他后背上,“我打死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
苏姜海嗷呜一声,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
两人在旁吵闹,李常佑穿过人群走向苏晚辞,双手递出退亲书,声音嘶哑:“晚辞,给你。”
苏晚辞几经艰难抬起手,自他手中接过。
那些看似平和的瞬间,却饱含长达数年的纠缠。
苏晚辞将竹纸叠起来,仔细收进袖中,哽声道:“谢谢。”
李常佑道:“我还有几句话,想单独与你说。”
苏晚辞颔首,两人挪步去了门外,朝着庭院后无人的假山走去。
“记得小时候,你刚来静山书院,瞧着斯文,转天就翻墙,可把我吓了一跳。”李常佑轻轻笑了笑,“后来我娘与我说笑,说李家于苏家有恩,让我长大后与你成亲,那时候她随口一句,我却当真了,故而,我自小就以为,你往后会是我的人。”
苏晚辞脚步缓了下来,两人还未走到假山,在长廊尽头停住了脚步。
李常佑苦笑,眼底有泪水在打转,“事情闹到今天这地步,我不知是为何,我好像哪里做错了,却又找不到切实的答案来,究竟你有没有喜欢过我片刻,哪怕是儿时。”
苏晚辞将头抬起来,眉目紧绷,“没有。”
“一刻也不曾有?”李常佑嘴唇嗫嚅,“哪怕是最后,你也不能骗骗我。”
“常佑哥哥,其实你从不了解我,我这人很记仇的。”苏晚辞道,“从前我把鸡腿分给谭真,让他替我做功课,你转头就告诉了掌教,害我与谭真挨了一顿手心,从那时起,我便不可能喜欢你。”
李常佑惊骇无比,“就因为这点陈年旧事?”
“你我可以做朋友,论情爱却是另一回事。”苏晚辞径直道,“我不喜欢与人论对错,我也不喜欢别人拣我的错,你凡事都要讲道理,我最烦听这些。”
“说到底,还是因为萧文钦。”李常佑用指尖搓了一下笑得酸软的嘴角,“你装疯卖傻了几个月,萧文钦一回来,你便豁出去不要了脸面,闹出今天这一场,也偏要退婚。”
苏晚辞垂下眼,静默不语。
“晚辞,你与我小打小闹,再难堪也能收尾。”李常佑恳切道,“事已至此,我最后予你一句忠告,萧文钦今非昔比,再也不是当年静山书院的小霸王,你若与他为伍,他朝若后悔,那便是万丈深渊,再无人能救你。”
苏晚辞晦涩不明道:“我方才与你说过,我这人最是记仇,不是你,也不会是文钦。”
李常佑似是非是点了下头:“那就好,回去吧。”
两人折返归去。
那堵雪白的墙后,是萧文钦煞白的脸庞,他捂住胸口,呼吸几近决断,痛苦的情绪像潮汐一**涌来,他沉沦于深海,失去了求生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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