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晚辞还未进庭院,远远的便听到鞭子抽地的清脆声响,凄厉惨叫声随之扬起,他脚步似箭,飞快穿过拱门,却见庭院里祠堂前,他爹苏姜海只着中衣跪趴在地上,后背鲜血淋漓,已然气息奄奄,鞭子抽身时,又倏然激起精神,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求饶声。
老夫人拄着拐杖坐在太师椅里,既愤怒又解气,她盯着苏姜海凄惨的脸,仿佛隔着时空,在看什么不存在的东西。
苏鹤山在旁安慰她,妻儿站在他身后,神色各异。
宅子里的主人拢共不到十个,恩怨却纠缠了四十多年。
苏姜海浑身浴血,寒冷的冬日,气血翻涌,脸颊热得滚烫,恨不能下一场滔天大雪,来舒缓他身体的痛苦。
又一鞭子落下,苏晚辞赫然撞了过来,将行刑之人撞开,厉目道:“祖母!父亲犯了什么错!你要这般打他!”
“我不止要打他,还要打你!”老夫人眼神精利,“来人!把这小兔崽子押下!”
此话一出,几名护院从后冲上来,苏晚辞四肢被擒,身后一股巨力撞开,膝盖抵住他的后腰,直接将他摁到了地上,他下巴着地,在粗糙的地面上划出一道血痕,还未恢复的伤口再一次崩裂开来。
苏鹤山见状,眼珠子一转,稍一思忖,附去老夫人耳边,轻声劝道:“母亲,大哥打了便打了,晚辞就饶了他吧,年一过,他还得进皇城走亲戚。”
“走亲戚!”老夫人冷笑,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推开苏鹤山,拄着拐杖走去两人面前,气如洪钟骂道,“这两个畜生,四处传播江郁白是假王妃,怕我们沾了王妃的光,什么亲戚!我们哪里还有这门亲戚!若非我脑子还拎得清,当真被你们糊弄过去了!”
苏晚辞眸色一暗,脸埋进了土里。
苏姜海艰难仰起头,说话间鲜血从唇角溢出,“与、与晚辞无关,是我在外边胡说八道,母亲......母亲要打......就打......”
“什么亲戚?祖母说得对。”苏晚辞仰起满目泪光的脸,“我们是什么亲戚!如今一口一个王妃,彼时舅舅寄住在此,你们也不曾当过他亲戚,他干的是杂役的活,住的是漏风的屋子,寒冬腊月里还要被你们污蔑是小偷!你们何尝当过他是亲戚!”
苏晚辞费力挣扎,却挣不开那擒住腿脚的四人,他素来不肯掉眼泪,再是伤心也要将泪水噙在眼里。
老夫人冷笑道:“你母亲嫁进我们苏家,嫁妆是没有的,拖油瓶倒是有一个,江郁白彼时才五岁,说是我们苏家一手养大也不为过,你们不念恩情,却要计较我们待他不好。”
她绕着苏晚辞走了一圈,陡然间扬起拐杖,狠狠砸在苏晚辞后背,苏晚辞始料未及,一声闷哼后立刻咬住嘴唇,堵住所有懦弱的声音,后背剧痛,只觉腰侧麻木,身体彻底沉了下去,贴在地上不能动弹。
苏鹤山嘴里喊着消气,两手却负在身后,眉宇微紧,似是在忖度。
苏晚辞缓了缓,又把脸抬起来,竭力道:“我们要分家!”
苏姜海偏过头,伸出沾满鲜血的手掌,似是想要触摸苏晚辞的脸。
这一言仿佛石子落进大海,没有掀起丝毫涟漪。
老夫人今日撒开了去,彻底撕破脸,走去苏晚辞正前方,用拐杖摁住他的后脑勺,将他的脸死死扣在地上,直言道:“我今日便与你说个明白,江郁白这王妃的光我们是沾不上了,给你们父子俩脸面也是无用,倒不如咱们换个法子,从今以后,你们便在这府里为奴为仆,我倒要瞧瞧,江郁白能奈我何!”
苏鹤山一个激灵,连忙上前拦她,“母亲,这实在过了。”
苏晚辞后脑钝痛,奋力甩开她的拐杖,厉声道:“我们要分家!”
苏鹤山朝子女使眼色,把老夫人哄去椅子上坐下,随后蹲去苏晚辞面前,和蔼慈祥地笑道:“晚辞啊,你好好认个错,这事儿就过去了,何必要谈什么分家。”
“这事过不去。”苏晚辞眸色赫然森冷,“我们退一步,你们便进一百步,昔日我娘有心症,你们寒冬腊月天要她给祖父守夜烧纸,还要克扣她的炭火,我与舅舅是拿了炭火,但我们不是小偷!若非后来舅舅当了王妃,娘亲早已被你们磋磨死,如今你装什么慈善和祥,你们一个白脸一个红脸,唱了几十年,倒不如似祖母那般给我一副真面目看!”
苏鹤山脸上笑容绷不住,拍拍腿站起来,俯视着苏晚辞狼狈模样,肃然道:“苏家家规,不予分家,你们若是非要分家,就净身出户,扒光了衣裳滚出去!”
“扒光了衣裳?”苏晚辞气得发抖,戾气浮上脸庞。
苏姜海支起一点身子,“晚辞,别说了。”
“好!”苏晚辞嘴唇发抖,“松开我!你写分家书!我脱衣裳!”
众人震惊,几名护院亦是面面相觑。
苏鹤山挥了挥手,捋着胡须道:“放开他,我倒要看看,你这小子今日能有什么本事。”
老夫人像只斗鸡,“给我打死他!让这小子嚣张!”
护院们松开苏晚辞,饶有兴致地看戏,眼珠子滴溜溜往他衣襟处探。
“晚辞,别闹了。”苏姜海气息渐弱,眼皮沉重往下掉。
苏晚辞艰难地转动脖子,让僵硬的身体舒缓过来,然后他撑着地爬起来,于众人目光中挺直了脊背。
所有人都望着他,等待他下一步行动。
苏晚辞余光瞄向苏姜海一侧,突然一个箭步上前,乘人不备,夺走仆役手里的鞭子。
在众目睽睽之下,反手一鞭,抽在苏鹤山身上。
苏鹤山一声惨叫,本能瑟缩,初冬时节衣裳穿得厚,马鞭抽在身上,虽未有皮开肉绽,但也火辣辣的疼。
苏晚辞知道时机不多,早晚会被拦下,趁势跳到廊檐下,又狠狠一鞭子抽了下去。
庭院里乱作一团,老夫人近在咫尺,捂着脑袋喊:“造反了!造反了!”
“赶紧拦住他!”苏鹤山一边躲一边喊。
苏晚辞鞭子胡乱地抽,谁靠近抽谁,噼里啪啦抽了一顿,抽的人仰马翻,鸡飞狗跳,连苏姜海也在混乱中又挨了几鞭子。
老夫人捂着心口要倒下,苏晚辞也不管她,继续胡乱抽。
却是苏惜朝吼了起来,“赶紧报官!报官!”
苏晚辞虽然未曾习过武,但素日里攀山涉水,力气比谁都大,不输那些插科打诨的护院,鞭子即可攻,又可防,一时间众人竟也拿他没办法。
奈何终有力气用光的时候,稍一迟钝,鞭子被人从尾部擒住,马鞭从潮热的掌心里划走,苏晚辞彻底卸了力气,跌坐在地。
他满脸汗水,热汗从额头顺着脸颊滑落,打湿了下巴处的伤口。
苏鹤山疼得龇牙咧嘴,爆发出一股怒气,拿过护院手里的鞭子,朝着苏晚辞的脑袋狠狠凑了上去。
苏晚辞疲惫至极,仰头看向苏姜海,混沌的脑海令他反应迟钝,只是怔愣地望着马鞭,任由那染血的鞭子落向自己的脸。
苏姜海不知哪里生出的力气,突然从地上爬了起来,扑上去抱住苏晚辞的脑袋,将他的脑袋护在胸口。
身后又是狠狠一鞭,苏晚辞听见他爹撕心裂肺的哭喊,浓郁的血腥味透入他的鼻息,他恍惚间想起舅舅离家那一日。
无权无势就要遭人欺凌,可一阶压一阶,哪里是个头,舅舅后来发迹了又如何,娘亲终究是病体难愈。
苏晚辞咬破了嘴唇,喉咙像是咯了血,又肿又疼。
倏然间,院子里静了下来,所有人没了声响,他隐约听见了江郁白的声音。
苏姜海已经晕厥过去,手指却仍然死死箍着他。
然后他听见一声脆响,随之哐当一声,有什么东西落了地。
青烟与桃枝被松开束缚,冲上去扶起苏姜海。
苏晚辞迷蒙的视线里,望见祖母跪在地上,身后的太师椅被剑砍成两半,而祖母瑟瑟发抖,竟是一言不敢吭。
苏晚辞刚从苏姜海怀里出来,就被萧文钦抱进胸膛。
“我来晚了,没事了,哥哥,别害怕。”
苏晚辞偏过脸,视线穿过萧文钦的胳膊,望向立在廊檐红灯笼下的江郁白。
那冷冽的五官像是从雪里出来,散发着森森寒意,离家十年,他早已不是从前的模样,举手投足间贵气天成,浑然有一种高位者的姿态。
苏晚辞嘴唇哆嗦,眼泪终于流了下来,很快他又擦去,跪在地上喊了声舅舅。
江郁白冷冷地睨他一眼,身后侍从搬来椅子,请他坐下。
萧文钦离去时心中不安,恰巧碰见裕亲王妃的车架往苏家去,便一道过来看看。
行至半路,又听暗卫来禀报,苏家闹起来了,不过稍迟片刻,怎知就闹成了这般。
老夫人跪在地上行礼,江郁白久久不叫起,她跪得难耐,频频朝苏鹤山使眼色。
苏鹤山捂着疼痛难忍的胳膊,陪笑道:“王妃怎么半夜过来,也不提前通知一声。”
江郁白拂袖落座,淡然道:“我记得姐夫明日生辰,却不记得收到请柬,便不请自来,为他贺寿,不知他犯了什么错,要在寿宴前大动私行。”
萧文钦让人去请郎中,把苏姜海抬进房里。
他搀扶着苏晚辞站起来,苏晚辞刚要走近江郁白,陡然见到立于他身后的男子,眉目深沉,身材高大,做侍卫打扮,那人不是别人,正是裕亲王赵权。
苏姜海早年间去过王府打秋风,却不曾受过赵权亲自招待,萧文钦亦去过王府向江郁白请安,同样不曾见到赵权。
却是苏晚辞去过王府好几次,与赵权相熟,皇亲国戚不得擅自离城,苏晚辞见他打扮成侍卫模样,便知他是偷偷离开皇城,故而不做声响,擦干净眼泪,站回远处。
事情闹到这幅田地,苏鹤山必然要解释,他抢先道:“王妃有所不知,兄长四处散播谣言,声称您是假王妃,实在可恨至极,所以母亲才小惩大诫。”
“那他意欲为何?晚辞又何错之有?”江郁白字字珠玑,“你既说是老夫人小惩大诫,那么此事便与你无关,是非对错皆由老夫人一力承当,可是这个道理?”
“这......”苏鹤山心虚地望向老夫人,他素来都是当好人,下意识把责任推给母亲,怎知江郁白油盐不进,非要问个究竟。
苏鹤山答不上来,老夫人倒是中气十足,拍着胸脯道:“这都是老身的主意,王妃若要替他们出头,尽管朝我来!”
“事已至此,多争口舌也是无益。”江郁白打发奴仆下去,他带来的奴仆也都打发了,惟剩赵权站在他身后。
江郁白进祠堂,跪在地上,给他姐姐上了一炷香,随后挪步去了东厢的房间,其余人随之跟了进去。
萧文钦将苏晚辞送到门口,握了一下他的手,“我等你。”
苏晚辞颔首,扶着门往里走。
江郁白坐去高位之上,让所有人落座。
苏晚辞默默坐在下首,瞥了眼立在一旁的赵权。
江郁白问:“晚辞,闹这一出,所为何事?”
苏晚辞垂着头,低声道:“我和爹要分家。”
“把头抬起来说话。”江郁白不由严厉起来。
苏晚辞搓了搓脸,仰起头。
苏鹤山轻叹道:“苏家家规不能分家,若是分家,便是净身出户。”说罢,余光瞥向江郁白,打量他的神情。
“规矩是人定的,朝令夕改也不是第一回了。”江郁白沉色道,“我知道这些年你们心里作何感想,江家的小子在苏家住了十年,吃穿用度都是苏家的,一朝发迹,当了裕亲王妃,却不肯扶持一把,忘恩负义的东西。”
众人大惊失色,苏鹤山忙不迭站起身,恳切道:“王妃,我们岂会有这种心思?您实在把我们想得过于不堪了。”
“实话告诉你们。”江郁白喉头滚了滚,冷峻的表情出现了一丝裂痕,沙哑道,“姐夫歪打误撞,竟被他说中了,我确实是假王妃。”
堂内赫然间静谧无声,落针可闻的空气里,所有人都以为自己耳鸣了。
只有赵权,眉宇一点点蹙起,拧成了川字型。
江郁白继续道:“这里没有外人,我不怕告诉你们,王爷聘我当他的王妃,在外不过是做戏,我每月领一百两工钱,见了王爷也得俯首问安,他是我的主子,不是我的夫君。”
赵权面色发白,脊背生寒,却是一言不语。
“你们托我办的事情,我无能为力,也不愿掺和。”江郁白空洞的眼神望着前方,“我今日便与你们直说,我不过是王爷的奴才,王爷若是富贵,你们苏家沾不得一丝光,王爷若是落魄,你们苏家就得跟着一起倒霉。”
江郁白的指尖在哆嗦,他扯了一下袖子,拢起了拳头。
苏家众人面色凝重,屋子里安静了半晌后,苏鹤山脸色阴沉道:“即是如此,大哥若要分家,便只能净身出户了。”
“我爹是长子,凭什么净身出户!你把我爹打成这样!”苏晚辞猛地站起来,呼吸急促道,“祖母,这么多年以来,爹爹什么都以您为先,事事让着您,您却要在他寿宴前一日行家规,明日寿宴上他如何出面,你们摆明就是要他无地自容。”
平日里苏晚辞不计较这些,可今日苏姜海扑向他那一下,将他紧紧护在怀里,令他受到了极大的震撼,势必要替父亲出头。
老夫人抬了下眼皮:“我就是要他难堪,要他下不来台,那又如何?”
苏晚辞沉下脸:“你们简直欺人太甚!”
“如今全都破罐子破摔,撕烂了脸,还谈什么长子次子,苏家由我当家,你们去留自由,但休想带走一分银子的家产!”苏鹤山冷笑,一把扫了桌上的茶盏,啪嗒一声,瓷片炸开,茶水四溅,吓了众人一跳。
江郁白稳如泰山,轻悠悠地说道:“今日不知明日事,你们处处刁难,若晚辞他朝一步登天,你们怕是连跳河都得挨着队。”
苏鹤山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笑得前俯后仰,“就凭这不学无术的野孩子!也配谈什么他朝!他只配为人赤子,趁着年轻白嫩,学着你江郁白摇尾乞怜!”
他话音落,一个极狠厉的巴掌扇向他的面颊,赵权身形瞬至,一偏手,将他打飞了出去,苏鹤山后背撞在门扉上,又砸回地面,最终喷出一口鲜血,掉出两粒沾血的后槽牙。
他疼得面目全非,众人蜂拥上去,疾呼着摇他的肩膀。
老夫人颤巍巍走过去,嘴里乖儿心肝絮絮地念。
江郁白阖起绯红的眼,起伏的情绪逐渐平缓后,又再冷冷道:“晚辞,你籍契之上,可已经落定了赤子?”
苏晚辞迟疑着摇头:“爹说还不曾去户籍处。”
“那好,今日分家,你便净身出户,把籍契要回来,跟我回皇城。”江郁白掷地有声的一句,让哭喊的众人停了下来。
江郁白起身,走向人群,铿锵有力道:“我倒要看看,人若有志,苍天会否请他上青云!”
那声音隔着薄薄的纸窗飘进了萧文钦的耳里,他心脏像是被掐住,愕然失去了呼吸。
不远处,苏姜海恢复了神智,挣扎着爬起来,由青烟扶着,跌跌撞撞往这里过来。
萧文钦侧头望见,连忙去扶他。
苏姜海撑着一口气,脚步颤颤走向正门,萧文钦抬手替他推门。
众人的视线赫然向他看去。
苏姜海双目血红,用最后一口力气,哽声道:“晚辞,我们走!净身出户!也走!”
苏晚辞咬紧了牙关,奋力点头。
倚靠别人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从前他依赖舅舅,往后又要依赖萧文钦,自始至终,他都无所作为,所以才会被人瞧不起,被人踩在地上践踏。
苏晚辞下定了决心,颔首道:“二叔!写分家书,我们今夜就走!”
苏鹤山啐了口血,轻蔑道:“你可不要后悔!待有一日,你那假王妃的舅舅成了弃子,到时候可别回来求我们!”
萧文钦立去苏晚辞身后,握住他的手肘,似笑非笑道:“逞什么口舌之快,晚辞哥哥再是落魄,也有我照顾,苏伯父先擦擦嘴里的血,赶紧把分家书写了。”
苏晚辞挣开他的手,凛声道:“写好分家书,我们立刻去收拾东西,从此分道扬镳。”
苏鹤山当场将分家书写了,今日裕亲王妃在场,可作见证人。
明日苏姜海就去户籍处把籍契分出来,另立一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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