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三天(三)

二零一三年,春沙路,我同你见第五面,同你添第不知几多笔,还是只敢吻你额头。

之后我端半碗绿豆沙立于路边,等你晕沉间缓缓清醒,傻傻问你,

“食不食绿豆沙?”

好钝。这半碗绿豆沙端两个钟头未食完,甜腻腻连我自己都嫌。你怎会不嫌?

结果你真不嫌。

在路边找间深夜大排档,食完我半碗绿豆沙,又食鸡蛋炒米粉,点干炒牛河,番薯芋头和酸梅刨冰。

你绑紧头发,大方松开裤腰带,吃到一身宵夜炒菜味,表情终于缓和,半撑脸,见我一口未动,朝我眨眨眼,

“你不动筷?”

南小姐,你这个人真奇妙。食一餐饭,就将体内酒精消耗掉,除开脸颊上泛酡红,再无酒醉痕迹。

见不到你酒醉后模样,我觉得有些可惜,无聊撑半天脸,看你食饭觉得好香,心生羡慕,便听你问我为何不动筷。

我摇摇头,语气慢慢作答,“十几岁时不听话,反叛期作息混乱饮多酒,二十几岁身上好多器官烂掉,吃夜宵都削胃。”

你轻轻皱眉,刚要发表意见。

我又悠悠拿筷夹块番薯芋头中的番薯,送入口中,“南小姐,你真是好骗。”

你饮口茶,狐狸眼微眯,又来寻我脸上说谎踪迹,

“哪部分是骗我?”

我反而笑,“十几岁生活作息混乱饮多酒是真,二十几岁器官烂掉是假。”

你叹口气,“比我好,我是十几岁似生活标兵,二十几岁生活作息混乱,迟来才爱上饮酒。”

“每次都要饮多?”

“少有。”

“小事,南小姐饮多酒也仍是优秀青年。”

你笑而不语,没再作答。

高温夜晚,空气中散着大排档宵夜气味,连风都粘稠。你透过排挡空气,看潮闷街景。我透过排挡荧红灯光,看你恣意脸庞。不知几多分钟,你突然转过头,同我话,

“思思,我想吹风。”

我才迟钝发现,原来是街上有一辆单车经过,“叮铃铃”——

一阵热风吹起你头发,吹过你潮润的眼,那时我觉得,或者你真是上天派来妖魔,一句话,使我下一眼就瞥见大排档门边,一排老派旧单车正守候新主人。

讲真话,我十几岁时饮酒纹身穿孔身上戴好多钉,坐狐朋狗友摩托车飙到一百二十码,肚脐眼如今都有个孔,那时风刮面还觉得自己越刮越清醒,饮再多酒都觉得体内缺水,食再多辣都觉得口中无味,做再多疯事都觉得无趣味。

那时我想不到,到我二十几岁,会同某位新闻学女同学食绿豆沙与大排档宵夜,再骑单车逛完两条老街,吹一整晚闷热的风。

一时之间连我都变老派乖乖女。

十年前,春沙路建筑没拆,高楼大厦不似如今紧密,夜景还算通透,街边还有平房小楼,我们慢慢骑到河边,李记冰室,凉茶铺,裕生堂,剪发铺……空气闷到河水都蒸发成晃荡烟火。不知是不是醉意未完全清醒,你整个夜晚都喊我“思思”。

你坐我单车后座,双手环紧我腰,头发飘在空中,呼吸绵软,钻于我腰间,好像条鱼,又笑,又同我讲好多话,

“思思,快点。”

“思思,我们要追过那辆巴士!”

“思思,前边有水!”

“思思,你看那盏灯,似彩虹!”

“思思……”

实际上路上车挤车,单车好慢,追不过巴士,只能见巴士载数十人,摇摇晃晃超我车,还有人开窗,笑眯眯撑脸,看我们两个傻女,还想骑单车追上巴士。我口中抱怨,巴士司机肯定偷偷超速。但我心里抱怨,这个夜晚,这辆单车为何不能再慢一点?

你在我身后,等巴士车走后,突然双手都伸直,不知是不是为了搜集风,或者是使风看清你,还在我身后边笑边喊,

“不如你也学我伸手,吹晚风好舒服。”

我掌好车把,在风里发笑,“南小姐,我一松手,我们两个都会摔倒。”

你也笑,“摔就摔咯,摔一次可以吹一次舒服的风,是不是好划算?”

一句话堵住我。

以前坐摩托车后座飙到一百二十码我都勇往直前不怕死,如今骑单车慢慢逛老街我却连松手都怕。

但我骑到巷边,看路灯照见你影,单车轮在灯下微微摇动,你双手往两边伸直,衣衫微微飘起,长发也飘摇起来,好似只多情水鸟在老街旧巷穿梭。

呼吸染我背脊,差点将我灼伤。

路边不知哪家舞厅开始放歌,旋律好经典,我踩单车,听见邓丽君声线遥遥传来,又看你影,看你头发飘摇,忍不住伸手。

牛仔衫衣角飘起,左手伸出,感受微风流经骨骼与皮肤,胸腔里那颗摇摇欲坠的心,还有——

你乱掉的头发。

你迷乱的气息。

你飘荡在空气中的笑。

好痒。

仿佛在我经络中种下种子,等候哪一天发扬光大,钻出,使我之后每吹一次风,就溺毙一次。

可是我当时不知。

你当时也不知。

你看到路灯,看到自己的影,就伸手,在单车上比起手影。

我回头望,风将我们头发缠绕成圈,再绕过我。问你,

“这是什么?”

你狡黠歪头,要让我猜。

我思索一番,讲,“好像只兔?”

你叹一口气,佯装生气,手伸过来轻锤我膝盖,“是沙皮狗。”

我也叹气,“是南小姐手艺太好。”

你又锤我一下,然后自己又发笑,一边笑,一边要我继续猜。沙皮狗,海豚,飞马,蜗牛,蝴蝶,天鹅,鳄鱼……

几分钟,变换几次,连老派单车都直接变动物园,两个二十几岁女青年,变成六岁孩童,欢声笑语来辨识动物真身。

偏偏比到鳄鱼,河边真闪过几只青蛙,蹦蹦跳跳到路中央,我返过头,看见调皮青蛙,一时之间手中车把没握稳,单车摇摇晃晃,直接绊倒路边。

几乎同时,我听到身边有人惊呼,我去握你手,结果伸到空中,是你先牵住我手腕,紧紧抓住不放。天旋地转,街边霓虹灯似在转圈,单车摔落,我同你踉跄,一同滚到草地上。

你刚刚还话摔跤就摔跤,真摔跤后又几紧张,迅速翻身起来,牵紧我手不肯放,连鼻梁上都泛起细密汗水,你问我有没有哪里痛。

我躺在草地上摇头。

反而觉得南小姐紧张模样有趣,禁不住笑出声。结果笑到一半就遭报应,胃中瞬间传来翻涌,我忙从草地上起身,挣扎去解开刚刚单车车把悬挂刨冰的塑料袋。

突然像胃部有干硬物体要从中挤出,拼命从我喉间溢出,我蹲坐草地对塑料袋呕半天,呕出些食物残渣,后来就只是些水。

你在旁边观战半天,又来轻轻拍我肩膀,在我停战后,送一瓶水于我手边,“原来你讲你器官烂掉,也是真。”

我接水,连忙喝几口润喉,好似刚刚被焚烧,平复几秒,对你笑,“不要紧,就是可惜这些番薯芋头。”

你皱眉,伸手摸我脸,然后向我展示手指晶莹汗水,“你知不知你此刻脸色发白,像女鬼?”

我避开你慰问视线,酸汁却灼得胃好痛,因为你眼神映得一个影,一个女人的影,她曾经因为无事可做饮多酒使胃烂掉。结果不过是宵夜想食几块番薯芋头,都被强硬吐出。

街边有红色的士飞驰而过,单车被摔倒在地,我知你在望我,

“记得是二十块一份,南小姐,不好意思。”

你叹口气,坐我身边,伸手,用指腹擦我额头汗水,又刮我鼻尖,最后抹我眼角,“明思曼,以后我们再也不食番薯芋头。”

原来我又已经在你面前落眼泪。我叹口气,喉间好累,干脆破罐破摔躺倒草地,身下好痒,抬头是朦胧星光,还有街边霓虹。一时之间意乱情迷,只不过是骑几圈单车,就像饮足十斤酒,笑着同你话——

“可是斯斯,以后我还想同你食好多餐番薯芋头。”

可惜我二十几岁懵懂无知,一直以为当时不过同你开玩笑,竟不知是我真心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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