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三天(四)

有时我记起那个夜晚,总会去想,不知有几家大排档还在开,不知几辆巴士单车,摇晃开过春沙路,不知几多女仔男仔躺在河边青草地。

不知其中,又会有几多人,与我共同记得那个夜,记得那碗番薯芋头?

会不会有其他人也记得,在番薯芋头之后,你替我擦走眼泪,叹一口气,话我上一世肯定是个欠债鬼才会总落泪,因为佛家讲一切皆有因果。

我问你,那我的因是什么?我的果又是什么?

你拍一下我脸,狡黠眨眼,“当然因是我,果也是我咯。”

之后又叹口气,也随意躺我身边,以缱绻呼吸供养草地,

“次次见面,次次落泪。看来你上辈子一定欠我好多债。”

我下意识辩驳,“因是用眼习惯差,果不过是干眼症咯。”

你听我讲完,弯起眼睛笑。

恰好那个夜晚,天上也有一轮弯月,同你眼睛弧度好像。

然后,你笑声抖落草地,一边笑,一边同我讲,

“原来思思不信佛,好讲科学。”

“求佛无用。”我撇嘴,双手枕于脑后,掌心纹路都被水汽沾湿,“人霉求佛不能得运,人得眼疾求佛不能即刻恢复,人落眼泪求佛止不住,人死求佛也不能复生……”

你眯眼,看我许久,用指节轻轻敲我额头,以作惩罚,“是你不够诚心。”

我还当你是虔诚信徒,诚心诚意问,“要如何才算作诚心?”

你思索几分钟,给我标准答案,

“去之前不吃肉不沾油,净手漱口,请香请珠,烧香礼佛,最重要一件事——”

“是何事?”

你笑,懒懒点我鼻尖,眼梢下弯,“发愿时记得报自己身份证号手机号家住地址和姓名,还要记得强调无犯罪记录。”

“原来如今数字时代,佛祖也要靠证件来寻人。”我听到此处,还当你在开玩笑,“一套流程好麻烦。”

“不走完流程还想发愿?”你语气轻飘飘,“强调无犯罪记录,是使佛祖于茫茫人海中看好你。”

“佛不渡犯错者?”

“也渡,只是要诚心改过。不过不渡恶人。”

“原来如此。”

“你犯过错?”

“十几岁时饮多酒算不算数?”

我同你开玩笑,河边草地潮湿茂盛,水蒸气好像黏在我脸上。

街边路灯映在你脸庞,你微微起身靠过来,撑脸,懒倦观察我许久,“我还当你又要偷偷落泪,再来湿我半边衣襟。”

“南小姐……”我耐心喊你,

“我想我上辈子应该没有欠你好多债,不至于次次见你,次次眼泪都湿你半边衣襟,欠债欠到二十几岁就将一生眼泪都流干。”

“也是。”

你又如蝴蝶般落于草地,发香同青草香一同传我鼻尖,仰头与我一同看星光,不知看到第几颗星,突然问我,

“你十几岁时为何要饮多酒?”

这个问题问住我。其实我不想同你提起过往,但你问我,我又不想实在不想违心作答。思来想去,有辆卡车从街边经过带来巨响,我去看你侧脸,轻轻回答,

“其实我也不知,为何我把过往过得那么糟糕。可能只是无聊,可能那时简单愚蠢,觉得人生淡如水,看不见任何有趣事物,又可能……”

我话讲到一半暂停。

你侧过头,脸枕草地,垂眼瞥向我,睫毛上落些湿润水汽,手指整理我头发,

“又可能什么?”

我自嘲笑一声,“可能因为妈咪也酗酒。”

“我想知晓到底酒精是何滋味,会不会真有那般奇效,使她因为酒精原谅爹地,又使她因为酒精,夜晚时分愿意来房间摸我头一次。”

头往下低,视线悬于你衣角,声线越来越轻,

“其实有时,她饮完酒也像其他人妈咪一样,会在天气转凉时同我掖被角,会在台风天来之前站窗台望我是否归家。”

真真正正讲完,我轻松发笑,胸腔中有空气抖动,“后来我真去读亦舒,才知她书中也有人这点与我相似。”

我视线还是悬你衣角,不迎你视线,语气轻佻,

“南小姐,你讲我对外艺名是不是没取错?”

你不答我轻佻玩笑,呼吸悬我头顶,轻轻飘来,好似叹息,又好似那种忧郁的怜悯。

我不响。

不知过几多秒,你不讲话,只是将手轻轻置于我头顶,掌心温度中透悲悯,一下一下,轻轻抚摸我头顶。

我反而发笑,“南小姐,难道你想当我妈咪?”

你叹一口气,不理我故作尖锐,还是轻轻摸我头发,

“如果我当你妈咪,一定天天去你房间给你掖被角,每个台风天都站窗台等你归家。”

我沉默,半分钟后讲,“看来南小姐以后真是个好妈咪。”

结果你用下巴来戳我头顶,又装作威胁来话,

“还要天天给你煲凉茶,苦到你舌尖发酸,天天找时机偷偷倒掉。”

一句俏皮话,使我心情变松。我笑出声,“那你是位严厉妈咪。”

见你格纹衣角飘起,接着又问,“你真会煲凉茶?”

“当然。”你说,

“我以前经常煲凉茶给我阿妹与妈咪饮。”

我生出疑问,

“为何不是你妈咪煲凉茶给你和你阿妹饮?”

你语气犯懒,“妈咪太忙,阿妹还小,我就刚刚好,足够当大家长。”

以前我只听闻,你同你阿妹妈咪关系要好。但没想过,原来你不过二十几岁,就已经是大家长。

明明你语气轻松,但不知为何,我喉咙发哽,手指大胆抓紧你衣角,好似你下一秒就化蝶逃离我身边,

“当大家长滋味如何?”

“很好。”

“哪里很好?”

你拍拍我头顶,不理我似孩童般紧张追问,笑出声,“你查我户口啊明思曼?”

“是想过要查,差点就成功。”

“为何不成功?”

“你约我看话剧。”

“一场话剧还能救我?”

你笑意如同河水在草地蔓延,又轻轻将下巴抵我头顶,

“我户口共三个人,我,我阿妹,我妈咪。”

我感觉头顶体温传来,也突然安心,将脸深深埋于你肩,手缠紧你腰,察你身上温度传至我手臂,沁进我脉络,才一字一句,同你汇报,

“好巧,我户口也三个人,我,我爹地,我同学姐姐。”

你也揽住我腰,呼吸落我颈间,“差点以为你见第五面就想同我登记结婚。”

我佯装叹气,“可惜中国不准。”

结果你笑到下巴发抖,骨骼在我头顶轻轻撞我,使我心脏发痒。

之后又低头,望住我,手指摸摸我颧骨,声线缠绵,

“明思曼,你真是好大胆,第四面想同我睡觉,第五面想同我登记。”

我不再只望你衣角,终于敢抬头望你,一边笑,一边感觉你手指温度,

“南小姐,你比我还大胆,第二面就已经在黎明升起前吻我,第五面已经想当我妈咪。”

你被我照镜子般答话笑出声。

我也笑。

笑声一同飘摇,记不得是不是错觉,我总觉得,那时我听见一辆单车骑过街边,再抬头,透过你睫毛,看到天边一轮弯月,好像离我们格外近,好像一把弯刀。

月光晦涩,淌入你脸庞。你低头望我,在月亮下摸我头,摩挲我侧脸,凝视我许久,才轻轻答话,

“其实哪里都很好。”

我不知你这句话到底为何意,我只知我今晚再问不出你心思,无助感似一摊火苗淹我头顶,仿佛那时就有种预感产生——会不会无论如何,我都抓不住你,所以我干脆变不讲理顽童,用力抱紧你腰,盖住眼皮,什么话都不讲。

我只想感受到,你此时此刻在我身边。除此之外,什么也不要。

不知几时几分。

你用手指轻轻刮我紧闭眼皮,脸埋我肩膀,呼吸疲倦,声线却缠绵,

“思思,不如你今晚同我看那部片,再同我等黎明升起?”

斯斯,此时我才知。

上次见面,我同你话我再不饮凉茶,问你会不会把你姓名换给我,要你再为我唱一首红豆,问你怎么都不同我讲话。当时你全无回答。

到今晚,你同我换过姓名不止一次,还话要煲凉茶给我饮,同我唱过红豆,话也跟我讲一晚上到口干。其实你句句有回音。

斯斯,原来我还欠一部片未同你看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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