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20日

山雀与桃花,多么美的名字呀,但他们并不是在春日相遇呢。

桃花第一次遇见山雀,当时正是深冬。慈祥的外婆逝世,父母担心音乐考级的女儿不能够稳住心态,瞒下了噩耗。

考完级后,信心满满的少女兴高采烈要去老家跟外婆分享喜悦,父母一直都很忙,外婆把她从一岁带到初中,在她心里是多么重要的存在啊。

可是父母拦住了她。

少女穿着粉红色的大衣,颈项间坠着一块家传玉佩,头上则是戴了顶织了山桃花的毛线帽,帽尖缀一颗毛绒小球,衬着她红彤彤的脸颊,充满可爱纯真的气息。

可她快18岁了,也该直面生命的短暂了。

父亲说:“陶陶,换一身黑衣服再去外婆家吧。”

母亲从房间走出来,揩了揩眼泪。一朵白花,簪在母亲乌黑的发间,显得格外扎眼。

少女瞬间意识到了什么,整个人都傻掉了,“你们……你们怎么不告诉我?”

“这……你不是在准备考试嘛……你不是一直都想要去长穗音乐学院吗,这次考级对你很重要……”母亲说,“这是你的梦想呀。”

“什么时候?”少女问。

“什么什么时候?”母亲没听懂。

“我是说我的外婆!什么时候离开 的?”

“就,六天前。”

头七还没过,外婆还没有下葬,还有机会送一程。

少女夺门而出。

母亲在后面喊她:“陶陶,已经来不及了!”

陶陶明明可以跟父母一起去,可她此时此刻就是不想跟他们待在一起,她要自己去坐车,自己回老家,去见外婆。

少年人意气用事,像初生小兽一样冲动莽撞。

以前去见外婆时都是坐父母亲开的车,一站就到,现在得坐大巴车了。车站是在哪里?车票要在哪里买?要坐到哪一站下车?下车后又该怎么走才能到外婆家?

完全没有想过。

不过还好,陶陶听闻噩耗时已经收拾完行李,她带了手机、充电宝和能够让她顺利出行的身份证明。

就那样出发吧,在深冬的下午坐上一辆拥挤的大巴,看窗外的水泥森林渐渐被替换成秃枝和枯叶。

天色慢慢暗下去,车里的人也越来越少,陶陶捏着安静的手机,陶陶的父母奉行严厉的教育才是对孩子的爱,始终没有发信息来。

车子驶入长长的隧道,四周一下子黑了,只剩下隧道墙上昏黄的灯照进来。车里的人面孔模糊不清,厚重的大衣紧挨着,像深色海浪,大包小包各种气味汇聚成诡异。

陶陶买车票买得晚,只买到了最后一排,位置还不靠窗,空气浑浊得要死,位子下就是车轮,颠簸得要死。

她扶着额头半死不活地瘫在自己座位,偷偷伸手越过坐靠窗位置的乘客去开一条窗缝,借着冷风醒神。

冷风吹散了心里的怨怼,她渐渐觉得后悔。

手机依然安静。

忽然,一个不防,眼泪掉下来,在脸颊留下两行微光的痕迹。

最后一排有六个座位,她旁边隔着一个空位的一家三口正在笑闹,车子在昏暗的隧道里穿梭,没有人发现她在哭,陶陶一动不动坐着,任由眼泪肆虐。

突然,坐在她身边靠窗位置的人影动了动。

那个座位上的人在她上车时就一直在睡,身子被深蓝色的羽绒服裹得严严实实,脸埋在围巾和兜帽里,像是某种有坚硬外壳的动物,关闭了对外的一切感知。

陶陶一开始有点警惕,奈何那个人真的是太安静,她慢慢放松下来,把对方当成比较大只的背景图。

现在,那个有坚硬外壳的动物苏醒了,脸依然半埋在乳白色的针织围巾里,只露出一双清亮的眼睛,低垂着,一只手伸进了口袋,似乎正在摸索着什么,衣物表面相互摩擦发出轻轻的响声。

泪眼模糊的陶陶睁大眼睛,不知道对方要干什么。

可能是穿得太厚,行动不方便,那个人摸了好一会儿,大冷天的,急得额头都在冒汗,陶陶原本还吓了一跳,看到那滴汗珠,觉得有点点好笑。

那个人终于把手伸出了口袋,陶陶悄悄看了一眼,只是一包纸巾,只见他费力地抽出一张纸,然后……

递给了自己。

陶陶愣住了。

“给你,姐姐不要伤心了。”那个人小声地说,语气温柔到叫人想哭,声线听起来是个少年,“人生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呢?”

发言倒是很沧桑。

陶陶一想到刚刚这个少年翻那么久口袋就是为了给自己递一张纸巾,自己还笑他,心里窘迫,接过纸巾道声谢谢,胡乱擦了擦脸上的泪。

“这样才对嘛。”少年满意了,伸手整整围巾,从脚边的行李袋里摸出保温瓶要喝。

此刻大巴终于冲出隧道,迎接他们的是车站附近的一路明灯,强光刺到眼睛,陶陶不由自主地眯起眼睛,看见少年饮水时仰起头露出那一段线条流丽的颈,乳白色的围巾衬着冷白的皮肤,边缘还勾着一层灯光,炫目得教人抑制不住地偷看。

陶陶盯着那截脖颈,她心里伤心着,眼睛却无法从对方身上挪开,仿佛看一看他就能治愈自己。

他仰头时,头上兜帽滑到背后,露出一张清俊标致的面孔,的确是一个少年,气质像明星一样。

少年余光看到陶陶,喝水的动作微顿,车子一个颠簸,有滴水珠从嘴角滑了下来,“唔,怎么了?”

“没什么。”陶陶已经在少年看过来的时候迅速躲开了目光。

陶陶等到车时是下午一点,而大巴到站已经是晚上七点多的事,平时去外婆家只需要坐两个小时,因为春节将近,一路上道路拥挤,竟多花了六个小时。

车子停稳,乘客们都忍不住站起来,坐在前排的乘客率先从头顶的行李架上取下行李,车门一开就迫不及待地挤下去,奔向不远处迎接他们的家人。

坐在陶陶旁边的一家三口也兴高采烈地挤出去,透过窗玻璃可以看见一对慈祥的老人正在对他们挥手。

看看别人,再想想自己,陶陶有点惆怅,伸臂把行李架上的行李箱拖下来,匆匆走了。

少年背起脚边的行李包,戴好兜帽,在陶陶后面跟着下车了。

各走各的,温暖的一瞬只能一瞬。

车站离外婆家有一段距离,陶陶看了看钱包,现金没带多少,实在没办法,她在路边找了好久,拦下了一辆的士。

“师傅,可以去白云镇吗?”

“上车。”

开的士的那个司机是个五官略歪气质凶恶的大叔,嘴里咬着一根烟,帮陶陶把行李箱塞去后备箱时是直接摔进去的,陶陶一坐进座位他就开车了。

车子里一股烟气,混杂着浓重酒精味的空气清新剂,这个的士司机好像闻不到一样,真让人窒息。

陶陶:“……师傅,我还没说是去白云镇的哪里呢。请你记住了,我要去白云镇木棉花南街,街头有一棵木棉树的就是。”

司机大叔咧嘴冷笑,不怀好意地说:“小姑娘,我才不管你要去哪里,既然你上了我的车,我……”

狠话还没有放出来,坐在后排的那个看起来还只是高中生的女孩子忽然俯身向驾驶位,一柄宽刃的桃木匕首抵到了他颈动脉。

桃木不伤人,司机却浑身一震,仿佛那不是木匕首,而是黑洞洞的.枪.口。

“捉、捉妖师?”司机结结巴巴地问。

匕首上的血气极浓郁,天啊,她杀过多少妖?

女孩子不答,只是慢条斯理地重复:“请你记住了,我要去白云镇木棉花南街,现在就走。”

“是是是,谨遵捉妖师大人的命令!”觅食觅到“猎人”,这是什么破运气,妖怪司机欲哭无泪。

看着车子开到正确的路上,陶陶还不满意,把司机嘴边的烟扔出车窗,接着又把吊在车顶的空气清新剂也扔了出去。

妖怪司机心里哀嚎着要是监控摄像头录到自己的车往公路上扔东西就完了,结果发现他们刚好路过一排打开盖子的垃圾桶,陶陶丢出去的东西正中垃圾桶,而且分类正确。

妖怪司机还在震惊,陶陶若无其事地开大车窗通风,然后以大爷的姿势瘫在了座位上。

陶陶的外公外婆是捉妖师,但外公不希望外孙女和他们一样去当捉妖师,在他看来世道已经变了,这个职业太有风险,都没有三险一金,何必去吃这个苦呢?

陶陶的外婆架不住外孙女的求助,悄悄给她打掩护,加上她天赋好,很快就有几分样子,平时走夜路都镇定很多。现在,这个本领又派上用场了。

的士驶过平坦的公路,钻进山道,最终在一棵五人抱不住的木棉树底停住了。

车子一停,陶陶利索地跳下车,打开后备箱拖出行李箱就走。

妖怪司机:“哎——”你还没给钱!

话刚出口又自己住了嘴——不被捉妖师杀了已是万幸,有命在,什么钱赚不到?

陶陶的身影渐行渐远,微风吹拂着少女,白净的肌肤多么诱人,那一定又鲜又嫩,入口即化。

妖怪司机闻着,咂咂嘴,遗憾地开车离去。

听见妖怪发车离开,陶陶略松口气。

她本来想搭个免费车省钱,没想到找了一只已经犯了贪罪(也就是吃过人)的妖,这怎么打得过?幸好,外婆送给她的匕首震慑了妖怪,它再舍不得也不敢打起来,走了。

20点的街头寂静无声,因为这条街就只剩外公外婆住着,去年外公外出捉妖如今生死未卜,现在外婆也死了,还是因为外婆的妹妹来串门才发现的尸体。

想到这里,陶陶心里有点悲凉。

陶陶的外婆住在街边一条小巷的尽头,一拐弯就到了,陶陶正要往巷子里走,突然停住了脚步——巷子尽头站了一个人,借着外婆家门前的白灯笼,可以看到是一个穿着深蓝色羽绒服的高个子男生,脚边堆着一个行李包。

好像有点眼熟?

还没等陶陶多看几眼,男生突然转过身,面朝这个方向。

噢,陶陶想起来了,是那个和她一起坐大巴的少年。

他来找外婆?

陶陶迟疑片刻,还是抬脚过去了,“你好,请问你来找我的外婆有什么事吗?”

“你的外婆?”少年愣了愣,态度变得亲近起来,“你好你好!是这样的,我曾经受到过明璐老师的恩惠,她说新年的时候可以去她那里过年!我期待了很久,一成年就出门去找她了。”

少年出示了信物,陶陶一看就认出来了,那是外婆送给小辈们的平安符,蘸朱砂书写符咒于紫色的纸上,陶陶也有一个。

平安符上有外婆的灵力,代表是受她庇护的。因为灵力珍贵,所以外婆只留给了特别亲近的几个孩子。

陶陶仔细检查了一番,这的确是外婆做的平安符,一根灵力线连接着外婆的气息和少年的气息。

少年的语气又变得疑惑和小心翼翼,“可是……我敲了那么久门,为什么她没反应呢?现在还不算晚吧,难道明璐老师已经睡着了?我会不会……吵到她了呀……”

少年还在紧张兮兮地说着什么,陶陶已经听不清了,她仰仰头,把快要流出的眼泪憋回去,缓声安慰道:“没关系,你吵不到外婆的。”

“啊,那就太好了。”少年这才放松一点。

“你不是想见我的外婆么,我带你进去吧。”陶陶从口袋里掏出钥匙开门。她相信自己还是能打得过一个少年的,另外,外婆的眼光不会错的。

“真的吗?那真是太好了!”少年欣喜地说,他看起来十分崇拜外婆,如果有尾巴,此时一定可劲地摇起来了。

陶陶也微微笑了一下,心里却更苦涩了——如果这个孩子知道外婆已经去世,一定会很难过吧?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陶陶率先进去,少年脚步欢快地跟在后头,满脸紧张又幸福,崇拜地四处张望着,见到什么都要惊叹一下。

“哇,雕花!”

——一阵风吹过墙上雕花,卷下一片尘埃。

“哇,秋千!”

——风吹得秋千直撞树,吊着秋千左边的绳索陡然崩断了。

“哇,屋子——”

古色古香的楼阁,门口装饰着大朵白色的绢花。再望进室内,木案上立一小坛,坛上三炷香正慢慢吐出烟气,朦胧了坛后的黑白照。

尽管是特制的香,但还是没办法燃过一夜,在蓄了长长一截香灰后,猛地跌落坛中,三炷香瞬间短至小指长。

人的生命就好似这香,光芒渐渐明亮,又渐渐黯淡,再溘然长逝。

不谙世事的少年忽然哑巴了,他从那寂静的黑白中感觉到了什么。

“姐姐,老师她……”少年欲言又止。

“她去世了。”陶陶只能残忍地打破他的幻想。

“噢——”少年极力保持脸上平静,“怪不得姐姐你那么说,我当然吵不到老师了……毕竟,明璐老师死了啊……我真傻……”说到最后,隐隐带有哭腔。

陶陶抬头一看,少年的眼眶都红了。

“你要给外婆上炷香吗,在心里默念想对她说的话,外婆就会听到吧。”

“谢谢姐姐。”

少年上了香,无师自通地在案前跪下,重重地以额叩地,一下,两下,三下。

陶陶在旁边听着,感受到了一种很深很深的悲痛。

外婆和这个孩子定下了约定,那个孩子终于能来了,外婆却走了。

不知道是他晚了,还是她早了。

桃花:其实你当初可以跪蒲团的。

山雀:我当时不知道那玩意是做什么的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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