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从功乃封疆大吏,常年驻守在外。因这层缘故,即便身上的战功足以彪炳史册,更是承蒙多年懋赏,也不肯婚娶。府宅无人主理,他在京中的府邸便空置了数多年。而田地,则一直交由荀谢去打理。
荀谢办事细密稳妥,念及兰氏兄妹对他视如己出,悉心呵护,一直以来都将田地打理得井井有条,其中盈利,每年开春都派人送去兰从功手中。兰从功一生戎马,日夜与兵戟共处,视目中俱是生死,自然视钱财为草芥。
但他也熟谙荀谢秉性,假若将这笔银子全数归属于荀谢,荀谢断然不愿。于是每分每息,多年来都有秘密存储,以备他日。
兰府内。
兰从功变幻着剑式:“怎么,先前在待漏院中,还同我吹鼻子瞪眼的,说什么也不肯分一个饼,如今倒要纳妾了?”
“又是太子的诡计罢?”他朝荀谢瞥一眼。
“昔日的同侪与我说,太子前两日办了个什么宴,招待了不少朝中高威之人,原先是兴冲冲地饮酒高亢,忽而烛火半熄,众人微惊之时,太子一拍手,从屏风后头就出来十来个女子,当真是衣香鬓影,各有特色啊!”
此刻,兰从功在影壁后头练剑,荀谢则立于一旁。
“他在别处毫无建树,单笼络人心这一方面,却是无人能敌。寻常以貌取欢的女子,这些官宦顶多惦记一时,断不会放在心上。而这些女子则不然,琴棋书画、六艺经传无有不通,倒真是给这群人找了个红颜知己!”
兰从功冷冷笑着,两指揩过剑锋,骤然横出,飞云逝电般地斩落一根树上细茎,“荀谢,太子身后,还有国君袒护。你若要对付他,绝非——”
他用剑顶抵住那根被斩断的细茎,“像砍断它这样轻易。”
“这是一棵新树,扎根不深,枝丫亦不茂密,茎脉瘦细。而太子,则与之相反。”
荀谢俯看那条“断肢”,根茎上并无盘杂错乱的砍痕,而是一刀即落。他淡淡回道,“舅舅当知,我的志向所在,是还此方山河一片清白、锦绣。”
“倘若一刀斩不断,那便挥刀多次就是。创痕满布,才不好看。”
......
天幕尚是铅灰的颜色,云是稀稀朗朗的旧年尘絮,飘荡其中。雾霭霏微,诸多楼瓦仿佛都在阴天里打起了盹儿,厚重地压在每个人肩头,一壁打着瞌睡,一壁流着污臭的口涎。
荀谢将从兰府出来,心中仍想着方才兰从功所说的私坊一事。他止步望去天际,周身都让这淌灰浊的涎水浸得不适。
仿佛前月的晴日只是虚饰太平,今遭的阴霾才是这片疆土真切的模样。
早已是荒芜、颓唐,可太多上位者,还沉溺在一副虚构的昌盛太平图中。
青禾于其身后出声道:“殿下要回府么?”
“不。”荀谢忽感体凉,便微微缩脖,“天气总是无常。”
“去菩楼吧。”
......
那一块褐点,慢慢渗透布绸之中,色泽由深转浅。别长靳的指隙之间,亦残留了茶渍。
李沉照一时没有接话,她望着别长靳的手,从自个衣襟里头取出手绢展平。
她本想将帕子递过去,让他擦一擦的。可是眼前人并非荀谢,更何况,论今时的身份,她也不能再用自个儿的手绢了,于情于理都不合宜。迟钝两瞬后,她用那枚绢帕擦了擦唇边并不存在的茶渍,将方才的动作做完整,将话复述了一遍,“靳哥哥,你手中的茶撒了。”
“手上有茶渍,你擦一擦罢。”
别长靳觉察出她动作中的微妙变奏,心顿时像被挖空大半似的,灰了一灰。然而他还是强支笑神,说着假话,“我没带帕子。”
李沉照懂了却当不懂,她将手帕卷放回襟中:“那我让净玉拿一条来。”说完,她便欲起身喊人。
“不必了。”
别长靳的心忽然冷却。
“你说他清正仁义、从善如流,并非奸佞之辈,叫我不要伤害他。小满,只是因为这个缘故么?”别长靳感到自己的笑都很不像样了,白齿干涩在唇瓣上,仿佛厚重黏实的苍耳粘刺其中。
王妃与别侍卫交谈,净玉自然在外头守着,以防有些店里的伙计要往上面来。她刚微微打了个哈欠,便从楼道口瞧见齐王上了楼阶,正朝楼上来呢!
“这三人要是撞见了该是怎样的一番场面?何况齐王还不知晓齐王妃与别长靳的事儿呢,更别说这件事出了那么多分叉,王妃还未来得及同他详细说道!”
净玉心下大乱。
那间雅阁是齐王妃平常所呆之处,荀谢要来,一般都是往那儿去。
匆忙之中,她往楼梯口一站,福身道:“殿下,王妃此刻不在雅阁里。”
荀谢不顾,依然拔步向前:“那你告诉她,我在这儿等她。”
净玉跟紧他,微微汗颜:“这……”
“王妃现在不在菩楼里头。”
荀谢本大步轩昂地走着,乍听此话,眉峰微挑——他停步,幽然瞧一眼雅阁的方向,再回头凝视净玉:“你在这儿,王妃却不在这儿?”
“雅阁里的是谁。”他业已断定,李沉照就在雅阁里了。
净玉一时不知如何回话,下唇都要让上排的牙齿咬出印子来。青禾瞅一眼齐王的冷脸,又瞧一下净玉的纠结,看俩人在这儿对峙不动,便从荀谢身后探出头说道:“那里头总不能是太子吧?”
净玉把眼瞪得老圆:“不不不——怎么可能!”
“既不是太子,那你在这儿堵着殿下做什么?”他很是不解。
齐王又淡淡扫了净玉一眼,那眼神里不必言喻的诘问,耐心已经消解不剩。
净玉被看得发毛,只得咬牙答道:“是、是大岐的侍卫——”
她尽量将其他的附属全部摘除。
荀谢冷声道:“大岐的侍卫,来这儿做什么?”
“他还是谁?”
净玉真是被荀谢的敏感而折磨得不知如何是好了,她听出荀谢话里真正的意味:他和李沉照,是什么关系?
她磕磕绊绊地说道:“还是、还是——”
她硬着头皮,匆忙从腹稿里找出了个折中的词儿:“还是殿下幼年的——玩伴?”
尾音开始打颤。
青禾倒是被这话说得一愣,脑子飞快运转起来,将所得的信息拼凑完整:大岐侍卫,几乎每日都在宫中巡逻,为何此时出现在千里之外的北国?幼时的玩伴——难道…….
他的脑海忽然冒出一个荒谬又合理的解释,遂瞳孔震动,连忙看了一眼净玉,净玉低下头去。
齐王自然也从净玉的一动一静里知道了点什么,二人的关系绝非寻常玩伴,但至于深浅多少,便不好说了。净玉见齐王一声不发,便小心翼翼地抬头,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却见齐王面色淡淡地依旧往雅阁那头走去。
荀谢来到雅阁门口。青禾熟惯地向前一步,欲去为齐王推门,而荀谢当即抬手抵住了他的胳膊。
“不进去。”
青禾连连点头,知晓齐王此刻心情应当不是很好,便赶忙退回他身后去了。
菩楼里招待了不少商人与官宦,因此这里头的每间房,在装潢的起初,就格外关注隔音。除非里头的人大呼小叫个不止,否则站在外面的人,是决计听不见交谈之声的。
但李沉照为了放置花瓶,特地支开了两扇窗,因此她的话音,便从窗口朝外泄出——
“不只是。”李沉照回答得十分干脆,“不只是因为他清正仁义、从善如流。”
“还因为,我的确心仪他。”
齐王如寒霜般的面容忽然逢晴化雪,有了温度。
心跳如擂鼓。
“所以靳哥哥,我不愿任何人伤害他。”
“小满,我想你是被蒙蔽了心——”
“不是的。凡是都有因果,我不想他受伤害,是因为最开始,即使我们互不相知,我还是大岐的公主,他也没有轻待我,更不允许别人伤害我。”
“可是他要纳妾!”
“那应当不是他的本意。”
“你就这样相信他么?”
“是。”
这一通刺激的交谈,让青禾听得既是糊里糊涂的,又感觉劲爆非常。可主子之间的秘密,他一个奴才全部听了去,到底不好,当下只想找个地洞赶紧遁身,消失得无影无踪才好。
里面渐渐没了声音,陷入一片沉默。荀谢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在窗下略微站了一站,就神情淡定地转身离去,仿佛刚才的一通话对他没有丝毫影响。
净玉还站在刚才的地方守着,望着楼下的方向,以防再有人上来,没有多会儿,掌心已经开始微微冒汗。
待她听见脚步声,回头看去,发觉齐王正从雅阁的方向走回来,脸上冷淡得连一点儿情绪都找不见。她忍不住心想:坏了!别侍卫不会和王妃说了些不该说的话吧?
齐王从她身侧经过,掷下一句:“一会儿,你进去,”
“跟王妃说,不必亲自招待闲客。我就在楼下的马车里等她。”
有人在看吗~
我们小谢马上要和太子掰腕子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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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第 3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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