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玉当下唤了两个得空的小二过来,两手在空中比划,大致概述了一番别长靳的模样后,便吩咐他们下去好生迎客,再带这位客人到顶楼里的一间雅阁里。
一张八仙桌上,铺盖了一席葱黄色漆布,碗筷摆放有序。抱月瓶中斜插了几株修裁过的花儿,就搁置在窗口。净玉提了一壶花茶进来,先斟满两杯,再把茶壶贴放于茶盅边,而后退至门外。
李沉照静坐等待。
跫音渐近,脚踩过木质地板,咯吱作响。
门扉被轻轻推开,李沉照循声后望,恰好迎上别长靳看来的视线。他先是有一瞬惊讶,目光便如旧温和:看向她时总是眼角不自觉地扬起,不带一点儿疏离之感。
这番模样她过去目见了太多,可是此时此刻,却有一些恍惚、陌生。
“我说来用膳,小二一直引着我往此处来,”小二合上门扉,别长靳朝她身侧的坐椅缓慢走去,“原来你也在这里。”
李沉照温文一笑,见他已至身旁,便替他拉开座椅:“是我先看见你的。”
“靳哥哥是来找我的?”
别长靳望向那只被拉开的座椅,自然而然地也就瞧见了那双搭在椅子边沿、纤细白皙的玉手。她的指间已套戴了一枚金戒,色泽鲜亮,在日光下熠熠生辉,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他又不自主地望去李沉照的鬓边,那里亦被一支珐琅掐金钗簪饰。
残暮之时,他命人打制的那支簪钗,或许再也没有机会看她戴上了。
大岐礼俗,互换草帖,男方为女方簪钗,则代表议定婚事。
微不可察的落寞沉落眼底,像雁飞过水湖,落下一片微羽,漾起极小的涟涡。别长靳坐下再抬头时,神色依旧如常:“在哪瞧见我的?”
“来碰碰运气罢了,不承想你就在这里,看来我们依旧心有灵犀。”
李沉照抬袖指向窗口,笑露贝齿:“刚才在窗口瞧见你的。”
“嗯,”
她忽而犹豫,想及在太子府外偶遇他的事情,一时心绪纷杂错乱。
她话语时的音量渐次而弱,无甚底气:“是心有灵犀——”
别长靳对她太过熟稔,以至于她语气中的任何不对都在他这儿纤毫毕现。
“怎么了?”
“小满,你如今——有什么心事吗?”
李沉照不知从何说起。
要说她在太子府外瞧见他出来?还是要问,菩楼的事情与你相干吗?
她缄默良久,口舌僵木。二人陷入一阵无由而令人不太自适的沉默里,没有一点儿声响,静寂得让人坐不如动。
半晌后,她垂目盯着桌子,勉强笑道:“靳哥哥,你为什么来北国?”
别长靳微感意外。
他自然不愿将诸多打算如实诉出,如此一来,便是徒然给她心中增压。他只得故作轻松地答道:“北国经纪繁盛、地大物博,风光与大岐迥异。我在大岐待了太多年,想出来走走,不好吗?”
李沉照自然不信这番回答。她神态复杂地看向他:“不是的,靳哥哥。”
“你那日与我说,是因为你记着给我的承诺。”
别长靳脸上的笑意忽褪。
楼下许是来了吵嚷的客人,闹出好一阵动静,直传到楼上来。相形见绌,让这儿的沉默更意味深长。
终于在一息喧阗声落定后,李沉照微微一叹息,将一盅倒好的花茶推于他手边。
别长靳开口道:“我是记得与你的承诺,所以要来。”
“只是守在你身边,不让你无端受累、自苦。你不必因为我,而有太大的压力。”
“但是靳哥哥,我总要自己面对的。”
别长靳忽然悟出了什么。
她以往决计不会说,她要一个人面对的话。
习字、散心,这些再微末不过的小事,都是二人一起。
他错愕地看向她,她仍然保持着垂首的姿势。等到她略有感知,缓慢地抬起头时,他眼底的错愕也消失不见了,代之以平静。
他用极度冷静的口吻说道:“小满,方才我在楼下,听见他们说,齐王要纳妾室一事,此事你可知晓?”
这消息是今早才传出来的,自从菩楼事发后,她对菩楼更是放心不下,把人手筛检、置换了一批,盯得更加仔细,两耳不闻窗外事,自然不知。
其实诸多情谊,伊始时不必十分旖旎、缱绻,或许其中最希贵者,是披荆棘、历风雪,不约而同地踏上同一条路,真心暗许,不因蜚语流言而无端生隙。
“齐王要纳?”李沉照微微蹙眉。
她此前就有听闻太子欲娶正室一事,此前不娶,却在此时提起,按照太子的手段,未必不会从中生事作梗。况且即便齐王要纳妾室,须得有入宫觐见国君的机会。他镇日里除了上朝,便是去打听稼穑之事,预备实行改种之法,哪来的闲心与机缘得见国君?
她显然不认同:“不是齐王要纳,是别人要他纳妾罢。”
别长靳一听此话,便知李沉照如今对他委以了十分信任。可他不知齐王心性,更不曾听闻过他救济敌国的孤苦妇女、为府中侍婢下跪求情,只当他如传言中那般不堪、薄幸。
“小满,你如今才嫁至此处不过几月,太子一要续弦,他便耐不住要借此娶妾。由此可见,他并非良人。”
李沉照见他苦口婆心,一派郑重庄严的模样,不由笑了:“靳哥哥,你不必担心。荀谢他是很好很好的人。”
别长靳听见她改换的称呼——不称齐王、不称殿下,而称荀谢。
“小满,辨别人心,并非一日之事——”
李沉照淡淡摇头。
自幼长于宫闱,历经世态炎凉、刀雪风霜,她见过太多。
“辨别人心的确并非一日之事。有些蛇心,或诡谲难猜,可隐匿一生而不为人所察。可有的仁善,即便倾尽一生,或许也不能为世人所知。”
她的目光渐渐变得幽远,“靳哥哥,太子就是前者。”
“荀谢,则是后者。”
别长靳看见,她握着瓷盅的手在隐约地颤抖。
“不要伤害他,好吗?”
他微微一滞。
她此刻就在他眼前,娟眉淡黛、琼鼻杏眼,鲜活而生动。
距离不再是万万重,他陟遐而来,终于将散失在彼端的她找到。
可是如今,她似乎比万万重还要远了。
“我如何能伤到他?”别长靳不欲显露自己的心绪,他只感到面部僵麻,好似不知如何活动,于是用索盏的动作来掩饰。他一壁伸手去茶,一壁道,“他是一国齐王,我不过是市井小民。”
李沉照终于不再藏掖,而是掷地有声地道出:“靳哥哥,那日我在太子府外,看见你了。”
茶盏一抖,深褐色的汤液滴至桌面,将葱黄的桌布洇湿。
布匹忽沾几颗褐点,便不再洁净。
“你茶撒了。”李沉照出声提醒。
别长靳捏紧茶壁,力道近乎要将它碾碎。
事已至此,有何好辩,有何好掩?
“小满,别怪我。”
“除了这样,我不知还能如何践行与你的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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