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宫西间神堂,四周灯烛明亮,长幅壁画呈现舍身饲虎的连环场景:初生小虎奄奄欲毙、母虎饿极、王子主动投身虎口、饿虎舐食王子、兄弟回找、父母悲泣、建立宝塔。整幅壁画庄严肃穆,于□□的极端痛苦中显示出心灵的平静和崇高。
“姑姑,我不想在落落面前杀人的。可是,姑姑,你知道的,这话儿”,陈琅直跪于藏蓝如意云蒲团,面色虔诚,语调出奇沉静,“这话说出来,一定要有人去死的,而那人绝对不能是知落。至于何叶,她伴了知落三年,在长乐宫待了三年,但没有办法。”
殿顶盏盏荷花灯俯仰相承,光线错乱迷离,彻如白昼,尹云盱站立一侧,俯视着身旁自己看着长大的女孩,花钿点额,红锦地衣层层褶皱,岁月流逝,沧桑变化,一时万千感慨,不知作何言语。
“对了!大意了!姑姑,随行的那两个婢女也要处理掉!”,檀香燃烧,丝丝缕缕白烟升起,陈琅恍然惊醒,猛地抓住身旁人的手臂,仰起头颅低声暗呼道。
“娘娘!我去做,我这便就去!”,尹云盱看着眼前人突如其来的惊悸,心中隐隐作疼,即刻蹲下身来,扶住那人肩膀,应声安抚道,“御医讲了,小公主并无大碍,只是受了吓才会突然晕倒,娘娘切勿担忧过度。”
“受了吓,晕厥,摔着头摔着脸庞摔着骨头怎么办?一辈子的隐患”,陈琅眉头紧锁,虚脱地坐下,后怕道,“太傅那里又该怎么办啊?牵扯太多,落落不能再留在京都了,我要想个法子把她送出去,躲过这一阵子再说。”
“娘娘不要过于担心,太傅那里有太子的面子在,是时小公主说话语速很快,他们听没听得清楚也未见可知”,尹云盱实际并不明白,除却小公主突然晕倒外,太子、太傅反应并未十分激烈,但从陈琅的做法上却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再加上娘娘及时封锁了消息,应该不会”,
“姑姑,我们赌不起的”,未等尹云盱话说完,陈琅闭目,摇了摇头,打断道,“你说落落她会不会怨我?可我真的没有办法,她说的话一定不能传出去,不能让更多的人知道,尤其不能让她父皇知道!”
“关心则乱 ,娘娘您要冷静!公主大了自然就会明白娘娘的苦心了!”,尹云盱虽然奇怪,但两人一路风雨,相互扶持,这种事上对方言真情切,总不会开玩笑胡闹。
“姑姑,您还记得落落出生时,民间流言、宫廷占卜与太史令所言吗?”,陈琅稳定心神,握着手,深深地看向尹云盱。
至此,尹云盱终于意识到了问题的关键所在,沉着镇静地压下陈琅的手腕,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娘娘不要多想,您说的这些,太子出生时一个也没有缺少。公主生来大富大贵,即使有心人作祟陷害,太子也会护好你们娘俩的。”
“母亲,你们在说什么?”
手指动了动,周围一片黑暗,灯烛幽幽,朱知落瞬时失去了所有记忆,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周遭寂静无人,唯有直棂窗外,传来点点雨滴声。
朱知落手肘撑榻,身上蚕丝被衾滑落,露出淡粉色寢衣盘扣交领,她迷蒙地睁了睁眼,像是做了一场噩梦,梦醒始知自己从未离开过长乐宫。她翻身下床,绕过地面整齐摆放的圆头履,赤脚穿过后寢、前厅、穿廊,直到光源溢出的西间神堂。
“母亲,你们在说什么?”,陈琅见女儿能够落地下床,身体暂时恢复康健,心中欣喜未过,便又听到朱知落问到,“母亲,我想要见何叶。”,陈琅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只好躲避性地转过身来,面庞泪痕犹在。
“公主,何叶家中有事,她出宫了,最近几天大概会有其他人来伺候您”,尹云盱起身回应道,向朱知落方向走去,慈爱的面容,作势要抚摸,“那何叶还会回来吗?”,无人应声。
朱知落明白了那不是梦,往后退了半步避开,继续道,“云盱姑姑,我不是小孩子了,你不要骗我,你们不会让一个哑巴来陪着我,是吗?”
“长乐宫就是何叶的家。不管何叶怎么样了,她没有说过的话就是没有说,不会因为任何其他的原因,而去改变”,朱知落没有看向陈琅,只是紧盯地面,语调带有颤音,再次重复道,“母亲,我要见何叶”。
“公主,您还不懂……”
“让她去。”
“娘娘!”
“姑姑,让她去。”
月光皎洁明亮,乌鸦噪动不安,更漏将残,摇动轳辘汲水的声音传到耳边。何叶浑身虚脱,满口鲜血,两眸却清炯,窝躺在坚硬的木板床上,看向堆满木材的杂屋中高高的扇窗。春寒料峭,清露寒冷,霜风吹拂着她芳华鬓影。
何叶想起了母亲,母亲葛衣麻裤,眼枯、泪纵横,笑着于荒径泥路送她远走,记起了初进宫之时,皇城周回九里,皆金钉朱户,光耀溢目,高大的震撼,念起了私下一齐嬉笑打闹的姐妹,如今散落各宫各处,又念起了家乡荷花塘停驻塘边的一叶扁舟,
长乐宫不是我的家,洛阳城也不是,只有那里,那扁舟所在,才是。我不想死,我不想,我要回家,我想回家,但真的好疼啊。
何叶望着那夜空星光灿烂,斗柄横空,霎时泪水涟涟,乌梅、水梨、温柑,梅汁、粉羹、冰壶珍,还有,公主昨天讲要带我去习马的,她哀婉地想,晨鸡报晓,此刻有人在哭,是谁在哭,在哭我。
“就在这了,只是……这等污秽之地,不是公主殿下应该待的地方。”
“何叶”,柴门打开,月光清影照见蜷缩一团的伶仃身躯,朱知落急步跑进屋内,定于板床前,见到为她梳了三年发的何叶,血凝成块,十指连心之伤,疼得哼哼直叫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来,顿时跪坐在地,满面泪流。
晨光熹微,空明掩映,东方既白。
“公主,天亮了,咱们走吧”,尹云盱走至朱知落身旁,抚摸着她的头发,柔情地说道。朱知落双眼红肿,转头看向尹云盱,哭腔颤抖,问道,“云盱姑姑,你告诉我,我病好了之后,再也没见过,那些服侍我的人,她们是不是也回家了?”,
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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