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我去见何叶了,她、她现在,已经不在人间了”,朱知落低头深吸气,内心茫茫空无,不知如何叙述这一巨大事实,嘴微微启开,惊惶无措道。
长乐宫前殿,须弥座式地平台居中而设,台基下四只彩绘香几分别托起青釉堆花瓶。紫檀木雕凤纹罗汉床上,青花蓝银点翠花卉纹钿花簪斜出搁置围屏,陈琅一手反握轻撑面颊,斜躺闭目养神。
“……她不能说话了。她在我的手心比划,用手指,她写下,她说,公主,何叶不怪您,您也不要自责,这是何叶不能躲避的命运。她拜托我,她请求我,她问我,说我能照顾好她的父母吗?尤其是她的母亲。”
披肩垂落,仙裙随风而动,陈琅闻言眉头蹩起。
“母亲,您为什么不能留何叶一命呢?”,朱知落哭腔哽咽,再也无法止住,抬头看向上方安卧的陈琅。
“落落,母亲没有杀她,只是施予她应受的刑法而已”,陈琅睁目,看向上方不知何处,声音浸满了疲乏劳累。
“知落一直以为自己是何叶生活中最重要的人,长乐宫是她唯一的家,我是她的中心”,朱知落再次低下了头,泪眼迷蒙,双手向两侧张开,“可她可疼的要死的时候,手指甲抓得流血,木板上一字一句反复书写的全是‘娘‘,我”
“落落,你是何叶生活中最重要的人,长乐宫是她唯一的家,你也是她的全部中心”,陈琅放下手腕,手撑榻坐立起身,不紧不慢却又不容置喙地打断道。
“母亲,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朱知落内心动摇,理智却在抑制,深感疑惑地两手抱头重复道。
陈琅紧紧看向女儿,令人无所遁形的目光,清楚明白地指出:
“朱知落,你要牢牢记住,她们不是在陪伴你,是照料你、服侍你、伺候你,这是她们一生的使命,做不好就应该受到严厉的处罚,这毋庸置疑、不容询问。
你是主子她们是奴婢,她们生来为你生为你死,你的命和她们的命不一样,她们的命贱如草芥你的命贵比皇天。何叶最后有一句话没有说错,这是她的命,是她无法躲避的命运。”
公主不要伤心,不要流泪,不要哭泣,这是何叶应该做的。公主此情,奴婢感恩戴德,无以为报,唯有来世再尽犬马之劳。
脑海中回响起她的话语,朱知落抬脸,鼻涕眼泪齐流,宽大衣袖下的两只手紧握,身体因激动不自觉地向前趋,“那骊国的条文律令呢?每一张纸,记述得十分清晰,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又算什么呢?”
“知落,你没有犯法,并且,在这洛阳城中,在这普天之下、率土之滨,最大的条文律令永远是我们皇家权威。”
陈琅缓缓起身,舒展轻似雾的红罗色穀纱,穿梭其间纤细至微毫的捻金线闪烁生辉,她慢步走下铺设绣有玄鸟生商地毯的地台阶梯。
“母亲,您真的这么想吗?您明明教给我的”,朱知落瘫坐在地,涕泗横流,语调不成样子,断断续续道,“你们为什么不去救何叶?她伤口发炎,只要及时救治,就不会高烧死去。”
“知落,我若不杀她,今天只会死更多的人!以一人之命换整个长乐宫、东宫甚至太傅、上上下下几十口子的命,这值得,我会好好料理她的家人的。”
陈琅蹲下身来,用衣袖擦去女儿面旁凝固的泪水,千般怜爱,“哭有何用?软弱之人才只会流泪。哭挽回不了任何,伤心也无所作为,泪水只是对自己的安慰。下次不要再犯才是真的忏悔!”,言毕,将朱知落搂进怀中,用下巴抵着女儿额头,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茫然地望向远方。
“母亲,为什么不能说啊?”
“嘘,这是秘密,只有保持缄默才能活下去。”
“一一道长,古之尧、舜、禹,德高望重,明德教化,至矣尽矣,然犹不能长存于世,周兴礼乐,孔氏所言之教盛行,终至礼崩乐坏,秦扫**,一四海,威震天下,唯传二世而终,煌煌炎刘,文化大兴,后亦正统替,唐盛极灿烂,亦仅三百年耳。治国恒常之道果有乎?如其有之,道在何方?”
春雨过后,碧空如洗,万里无云,画楼森耸凌云渚,渠水红繁拥御墙。
御花园中,高台芳榭,花林曲池,朱夺身着深红降纱袍,交领大袖,襟裾滚以黑边,腰束金玉大带,刚下早朝,便于落石小径漫步,求政于身旁之人,一行人浩浩荡荡。
“世常言,明王之治,功盖天下而似不自己,化贷万物而民弗恃,非也。民弗恃,非则安于所在、怡然自乐,反会放浪形骸,纵情肆志,无拘无束亦为所欲为,天下终大乱。
归乎此,治国恒常欲变之本犹人性也。人性何以化?唯文与爱耳。彼既于刹那逾道德,动乱秩序,触永恒之质,那刹那之用乃希望之意也,有一人一事,即可推及宇宙大千。
玄德深矣,远矣,与物反矣,然后乃至大顺,恒常之道循玄德也。”
奚风子木钗圆髻,发丝风中微扬,布衣对襟云袖,腰缀横襕,白须飘飘,举止有度,言行有礼,徐徐对答,姿态从容不迫。
“那么,一一道长对死生之术又有何高见呢?”
众人一步一景,移步换景,落石小径转弯处松柏森森,藤萝密布,假山池塘,空亭翼然。朱夺爰有所言,图穷匕见,侧身倾耳专注聆听,
“春夏秋冬,风雨雷电,白昼黑夜,山川河泽,天地图画,品类群生,杂物奇怪,群籁参差,万象自生听,循道而行,并行不悖,殊途同归。死生,命也。”
朱夺饶有兴趣地听到最后一句,不禁改容换色,气势一沉,将严声厉色质问,却又听其慢悠悠地转折道,
“然,长生之事并非全为虚空,万物循道而行,道行有节,节中有间,庖氏解牛,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彼节者有间,天命者有隙,陛下为皇道所厚,现只需一把无厚之刀刃,即可窥测死生之奥秘。”
“一一道长,那我们要从何处去寻这把无厚之刀刃呢?”
“此刃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奚风子慢慢抚顺白须,面带笑意,意有所指地沉吟道。
一行人自然而然地顺着奚风子赋有深意的目光看向正前方:雨后的卵石地,蚯蚓纷纷从花丛湿润的土壤中钻出,来呼吸享受雨后清凉空气与温煦阳光,但过往宫女侍卫显然并未对其布防设备,以致本为其快乐天堂的地面沦陷为其死生之地,尚未得以清理的断肢残截或碾落成泥,或拨散四处,或无知前行,荆天棘地,蜜糖砒霜,骇人可怖。
而在这可怖骇人的场景正中,莲花样的女儿,玉啄的肌肤,粉雕的小手,用洁白的手绢,轻轻托起那侥幸存活的、挣扎蠕动着的、犹自上食的断裂蚯虫,捧着它,护着它,爱着它,满怀怜惜地放至旁侧湿漉漉的土地上。
阳光经由花叶间聚集的露水层层折射,为她镀了层几乎不可直视的金身。
“吾愿带其远行。”
“道长,此事万万不可轻率决定,朕需告与贵妃,细细思量,深谋远虑,再从长计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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