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平稳行进,车轮辘辘作响,车厢内气氛迟滞凝固,朱知落紧缩于鹿皮褥席,迅速地看一眼回一眼,小心地打量着唐裕丰,
只见对方身着雪青松鼠纹束腰圆领袍,头发高高束起冠成档激纂状,神色奕彩飞扬又局促尴尬,除却腰际玉佩悬挂在了右边,整体活泼不失庄重,倒没有传闻中般不务正业、稀奇古怪、无能不肖的膏粱子弟气质模样。
“你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马车里?”
“公主,此事说来话长。比起我为什么会出现在你的马车里,你肯定更想知道,我是如何在马车匀速行驶时突现上来的。”
接着,唐裕丰自然而然地钻进了马车车厢,饶有兴致地挑拣一个空闲位置撩起衣襟下摆坐下,开始有声有色地述说自己如何驱使这十八般武艺。
“我并不想知道!”,待到其话音最后落定,朱知落被转移的注意力慢慢回笼,又突然想起来了似的,“大胆,你见到本公主为什么不行礼?”
唐裕丰用一种看穿了的意味深长的目光斜着她,是谁刚才听得有滋有味,频频点头,朦胧泪眼闪射细碎光芒?但也没有当面揭穿,双手抱臂向后倚壁道,
“小师妹,你这话不就见外了吗。同门师兄弟,互相关照还来不及呢,又何论一些形式性的礼节仪式?
真要这么算的话,我年长你三个春秋,按照师门规定,你见到师哥不应该打招呼问候吗?”
车外传来子规数声啼鸣,雕木辂顶度了层暗影,金罗缘边车帘低扬,
“不对!车夫怎么会让你进来?嗯!你和一一道长是什么关系?”,朱知落浑然不觉,双手抓着褥席绒毛直身,微抬起下巴质问道。
“这件事,更说来话长了,简明扼要,主要就是,我与奚风子有缘分”,对于自己主动求得的天道缘分,唐裕丰很是满意,见时机尚好,又正色,悄悄试探地问道,“你刚刚……为什么哭啊?”
注意力又向前回笼了一步,朱知落撇了撇嘴,弓腰双手拿回膝上,情绪失落地低下头,不再言语。
“之前就想问了,这前前后后怎么还有三辆马车呢?”,自觉终结了话题的唐裕丰,向旁侧挪移一些,再次找补道,却没有得到相应的回答,摸了摸鼻子,心中暗暗懊悔。
车厢内置小案,一只玲珑的赤玉瓶儿插着几只含苞白木兰。时间一点一点流过,两人各自坐于软榻两侧相反边角,一个看向车壁窗外,一个看向车门窗外,互不交流,井水不犯河水。
“道长在什么地方?”,随着马车速度渐趋迟缓,朱知落抬头看前,突然疑问道。
“不知”,唐裕丰摇头沉吟,刹那灵光一现,正身转头看向朱知落,兴致盎然地开了个新思路,“你说他会不会是变成一双野鸭子,翻几个圈子,就到蓬莱山去了?”
朱知落双眉高挑,杏眼圆睁,食指指节弯起抵住下巴,刚想表示十分赞同,就听车外赶路的车夫恭敬地询问:
“公主,前面是一片桐树林,刚好到正午时分了,再继续前行,恐怕车中闷热。我们在这儿稍作停留一会儿,让马吃吃草,人喝喝水,再接着赶路吧!”
车门帘掀开,入眼一片青绿郁葱,林木间贮蓄的清凉荫随着旋风阵阵吹来,朱知落心中舒畅了些许,欣然应允,立即起身紧随其后钻出车外,手扶轼而立,环顾四周,
那壮汉车夫豪迈爽朗一笑,单膝跪地,横出遒劲有力的粗壮手臂,朱知落也回之天真一笑,鞋尖轻点,拉着程梁借力跳落在地。
“我穿的这身衣裳是我们家婆娘今年新赶做的!喏,用的就是这路边最常见的丛生的葛草!从割到煮到缝制,全是亲力亲为!”
“呦!做工这么精细!你小子真是有福气!”
“笨蛋!你只看到衣服的精细了!没听他说这是今年新赶做的~吗?人是心灵手巧,但更重要的是会疼人啊!”
“你才是笨蛋!你不反思反思为什么他家婆娘待他那么好,温柔贤惠,你家却是河东狮吼?”
“你懂什么?这能叫河东狮吼?这明明是妇唱夫随。没情趣!”
……
赶车的几个汉子衣着交领窄袖衫,窄口束裤束于膝盖之下脚踝处,纷纷一齐蹲坐于桐树林开阔一角畅怀交谈,不时往马车处确认一下职责未失,
桐树林空阔处正中,草坪上铺设一层光滑?皮绒毯,朱知落盘腿坐于其上,专注地啜饮罐装青梅汁,面前碟子盛放着酥蜜食、澄砂团子、蜜煎雕花之类的糕饼点心。
从远处流带溪云的流水处,拿竹筒汲得水,刚回来的唐裕丰看到的便是这幅和谐场景,草丛间蟋蟀鸣叫,粉花桐子悠悠下落,正是人间天上风景。
“你回来了!小公主刚才分发食物时一直在找你呢!小兄弟跑得真是快,喊都喊不住!”,那坐于侧边的汉子瞥见唐裕丰,及其手中所持竹筒,直爽一笑,“吃喝的东西都是备齐的,不然你以为我们为什么要架这么多辆马车!”
唐裕丰按下自己充当婢女去为朱知落扇扇子的冲动,一时感慨万千,放下竹筒转而再向那人间天上处看去,
“你回来啦!回来得正巧,我们现在要继续行程了!你到车上再随意吃点吧!”,朱知落体贴人意地安排道,随即起身,拍去裙摆上的尘埃,向马车所在方向走去,又一钻,人影便消失了。
唐裕丰举头望天,又摇了摇头,默默趋步跟上。
马车开启时一阵颠簸,后又重归平静,寂寥而单调的辘辘声又一次响起,朱知落吃饱喝足,依靠在丝绸装裹的车厢内壁,不一会儿就开始东倒西歪地酣然入梦,
与来时同样相坐甚远的唐裕丰在出声与不出声和相扶与不相扶的矛盾纠结中也出乎意料地头斜抵车厢直角处翩然入睡。
“朱知落,朱知落,醒醒!醒醒!”
朱知落睡眼惺忪,半阖着眼睨向声源处,一个没坐稳向前扑去,被唐裕丰及时搀住,待其稳定身形,唐裕丰连忙松手,坐回原处,怪异的语调,
“朱知落,你有没有觉得我们的马车行驶得有些奇怪?”
“嗯?”,朱知落大脑运转迟缓。
“你仔细想想,你是不是很久没有听到车夫策马的声音了?”
“嗯?”,朱知落大脑进行重启。
“朱知落,你要不要掀开车窗看一看?”
“嗯。”,朱知落大脑闻言开始操纵身体运作。
“天啊!”,朱知落大脑瞬间清醒,双手捧颊,惊恐状,“这这这”,手两处指点,不知放在哪里为好,“那那那”,最后摇摆发丝,改容换色,一锤定音,“我们的马车在飞!”
“没错!我们的马车确实在飞!”,唐裕丰兴奋地重复,眼冒精光,与朱知落双目对视以传达自己内心的喜悦情感,“这老头儿是真有本事!我们找对人了!”
两人同时拔开窗帘,两只脑袋一齐卡在车窗中间,四只手整齐地扒着凸起浮雕台板,屏声敛气,目不转睛,你看我,我看你,又齐齐往下探头,
六马如履平地,马车悬垂于天空,车厢窗户视野广阔,几将山川错落纳于眼下,
草木莽莽,回风摇蕙,数峰江上,芳草天涯,鸟兽鸣号,雾气缭转,波滔鱼隣,杳冥浩荡,穆眇无垠,莽芒无仪。
马儿忽然掉转方向,朝向下地俯冲而去,车厢倾斜翻转,两人来不及恐惧,急忙抓握扶持固定之物,在一阵强过一阵的气流穿梭中,魂魄刹时飞扬天际,
待两人臂膀发酸,眼冒金星,双腿发软,终于坚持不住时,车厢又缓缓倾翻回正,马儿四蹄纷纷落地,盛装着白木兰的玉瓶稳稳回落几案。
车门大开,
“欢迎来到蓬莱山!”,奚风子质色散朗,满面红光,笑脸相迎。
但没有人在意,朱知落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了其身侧后慢慢向自己走来之人,还未等她因触动而发出慨叹,唐裕丰已然支撑不住,跪落在地,
“这就是神仙吗?”
他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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