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帝驾崩,安王即位。”
昭兴朝过,元隆朝自此开始。
十三声钟响,传遍朝野,新帝登基。
昏暗的牢房里,一个蓬头垢面的男人似乎也听到了钟响,躺在地上动了几下,这几下牵扯到了后背的伤口,他只能在地面趴伏地更低,尽量减缓这种痛苦。
一双黑色的靴子停在牢房外,趴在地上的男人缓缓抬头。玄色的龙袍织金镂银,金色玄鸟盘旋其上,那是他曾经无比向往,甚至认为是囊中之物的东西。
“齐王,别来无恙。”卫谨低下头,俯视着这个曾经冬天要他打水,夏天要他罚跪,在他面前耀武扬威,甚至抢走了他心爱之人的男人,也是他同父异母的弟弟。
齐王卫诚冷笑一声,“你我之间,就没必要那么虚伪了吧。”
“皇兄。”
卫谨没有应他,只是来通知他一个事实,“朕今日前来,只是来告诉你,徐惠妃薨了。”
卫诚慌忙起身,他抓住牢门的栏杆大喊,“卫羡鱼,你要杀要剐冲着我来,为何要为难我母妃?”
“朕为难她?”卫谨笑了一下,“是她自己非要追随父皇而去,朕只是成人之美,你该感谢朕才对。”
卫诚从缝隙中伸出手,不顾伤口的崩裂尽力地想要捶打卫谨。在他的手碰到卫谨的前一秒,帝王身旁的侍卫瞬间出手,“嘎”的一声,卫诚的手就软软地垂下,养尊处优的卫诚哪经历过这些,顿时发出一声嚎叫。
“啊!”
卫谨动也没动,只含笑望着卫诚,“瞧瞧你现在这幅样子,多狼狈。”
“你杀了我,你杀了我!”卫诚大喊着,用仅剩一只手拼命捶打着牢里木质的栏杆。
“我不会杀了你的,你就在这呆着,呆到地老天荒。”卫谨饶有兴味地看着他,转身就走,只留给卫诚一个背影。
“卫羡鱼,你早晚不得好死,你个克死母亲的怪物,怪不得宁念念不要你!”
黑色靴子停在原地,卫谨冲到牢门口,一把捞过卫诚的脖子,卫诚因为窒息微微翻起白眼。
“我的母亲是怎么死的,徐惠妃那个贱人最清楚,你们母子夺走了她的性命,还要诬陷她的儿子。”
在皇宫里不受宠的孩子,通常母妃也不得宠,但他是个例外。他的母亲李皇后是父皇的结发妻子,当时为太后入宫侍疾的徐惠妃趁父皇出征在外,对临盆的母后施以奸计,致使母后惊吓难产。
又在父皇回宫后,伙同徐皇太后伪造证据,指使钦天监为他批命,说他天煞孤星克父克母,母后之死全是因为他的命格。
父皇大怒,责令他一出生起就禁足琼芳阁,一年才得见一次圣颜,其余时间只由母后的贴身侍女抚养长大。
从此,无母无父,在这宫中,活得连得势的太监都不如。
相反徐惠妃趁虚而入,借着母后手帕交的名义勾搭上了父皇,成功得宠。
徐惠妃毁了他的家,卫诚偷走了他的前半生,现在他们还在此喋喋不休。
卫谨一把把卫诚掼在地上,“卫诚,你死不足惜。”
卫诚从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卫谨是什么东西,他当狗一样玩的下人,如今得了势便猖狂了起来,他也配,什么属于他的东西,卫谨哪有什么东西,无论是皇位还是女人,不本来都是他卫诚的嘛。
“那宁念念呢,宁念念可是自愿抛弃的你,在王府地上跪了半日,求着嫁于本王的啊。”
“啪”卫谨一巴掌扇了过去,随后起身,“来人,卫庶人疯了,总胡言乱语,把他的嘴缝了,省得他再说些大逆不道的话。”
“卫羡鱼,你个贱人,你敢。”
卫谨笑出声来,徐惠妃可真会养孩子,死到临头还认不清形势,“朕为天之子,受上苍之命,统御万民,朕有什么不敢的。”
“你们当初给朕赶到塞北,希望我死在军中的时候,有想过我会带着二十万大军回来吗?”
“皇位是朕的,念念也是朕的。”
“卫诚,你就安心地受死吧。”
玄色的衣角拂过地面,卫谨向外走去,惨叫声在身后,出口处有阳光,他已经是皇帝,该扔下这些过往的东西,往前看了。
“宁小姐呢?”
卫谨身旁的太监景远忙躬身回道:“回陛下,宁小姐在芳音阁。”
“走,摆驾芳音阁。”
他倒要看看,抛下他,嫁给卫诚的宁念念过的到底有多好。
芳音阁在后宫角落一个少有人经过的地方,现在这里住着曾经的齐王妃,卫谨少年时的爱人——宁念念。
“小姐,咱们可算出了那火坑了。齐王那狗东西倒得好,离了他,小姐才能和公子再续前缘。”侍女夏雪一边侍弄花草,一边骂齐王卫诚。
卫诚这狗东西,逼着宁家妥协,逼着小姐嫁给他。小姐进门之后还不肯好好对待,齐王府随便哪个得宠的妾室都能上门来耀武扬威。
徐惠妃这个婆婆更是没事就申饬小姐,动不动就说小姐御下不严,喊小姐去宫里,二话不说就是跪。说小姐不行,她倒是让齐王听小姐的话啊。
齐王府整个就是个大火坑。如今公子登基,不仅没有让小姐陪着那个臭齐王受苦,也没把小姐送回家去,还肯让小姐入宫为伴,小姐的好日子这不就来了嘛。
“别胡说。”宁念念没有夏雪那么乐观,卫谨早已不是那个皇子卫谨,他已经成了陛下,现在他留她在这里,未见得是对她余情未了。
况且,她很了解他,阿谨他不是什么极仁善之辈。
不过,她想再试一试,为了过往,为了断掉的缘分,也为了她心中的那点妄念,她想再见见他。
“陛下驾到。”
宁念念连忙带着夏雪出门跪迎,她跪在地上顿了一瞬,她刚想说臣女,转念才想起,自己早就不是那个闺阁小姐了。
“臣妇见过陛下。”
卫谨站在她面前,宁念念垂着头,她能看见卫谨鞋子上的花纹,看不见他的脸。
她跪了许久,久到以为今天他不会跟她说话了,卫谨才缓缓开口。
“呦,朕刚才离远了没瞧清,这不是齐王妃嘛。也不对,卫诚现在已经是庶人,没有官身,朕该称你为卫太太才对。”
“那这样说来,卫太太自称臣妇,也不是很懂规矩。”
卫谨笑了一下,“这样吧,江小姐作为未来的皇后,身份贵重,她身旁的嬷嬷正适合教导你。”
卫谨挥了挥手,“景远。”
“奴才在。”景远躬身下跪
“择日不如撞日,一会就去传信,下午让江小姐派个嬷嬷过来就是了。”
“是。”
宁念念咬着牙,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哭什么啊,自己不是早就选完了吗?当自己为了母亲和弟弟放弃他的那一刻起,什么结果她都得受着。
他迟早会有新的妻子,自己不是早就知道吗?她都知道的呀。
没关系的,她只是,有点难过。
“贱妇谨遵陛下教诲。”
卫谨恨不得咬碎一口牙,臣妇、贱妇,非要提醒自己她嫁过人是吧。不想呆也得呆,他偏要让她呆在这,老老实实,无名无份地伺候他。
没有人可以抛弃他而不付出任何代价,没有。
“你知道就好,这个地方配卫太太还是有些逾制,景远,一会把那些逾制的东西翻一翻,清一清。”
“是。”
卫谨吩咐完,突然问到一直跪在地上的宁念念,“卫太太,你觉得呢?”
如果说逾制,这芳音阁怕是留不下什么东西。可她能怎么办呢,皇权大过天。宁念念照旧低着头,“陛下说的是,贱妇一介白身,确实不应用贵重之物。”
卫谨嗤笑一声,“卫太太能这么想就好。”
一语毕,无人再出声。气氛突然沉寂下来,乌泱泱地一群人站着,竟然只能听见鸟的鸣叫。
卫谨忽然沉声叫她,“抬起头来。”
宁念念应声抬头。她已许久未见卫谨,仔细算来已有四年零三个月。高大的男人站在她面前,他似乎还和以前一样,可不会再被卫诚欺负了,真好。
卫谨看着她,女人因为连日劳顿略有些疲惫之色,但仍不减容光。她还是很以前一样,让人移不开眼。
他恨这个女人,更恨不争气的自己。
卫谨的目光带着一股狠劲,似要把她钉死在这里。
“你跪在齐王府那天,是不是也是这样求卫诚的?求着做他的齐王妃?”
还不等宁念念回答,卫谨俯下身来,捏住她的下巴,“宁念念,你莫不是觉得我还会像以前一样为你折服,别做梦了,乖乖留在这宫里,老老实实地伺候朕。否则,军营里有的是汉子。”
卫谨甩手离开,宁念念跌在地上。他回头看了一眼,到底还是走了。
好疼啊,好疼啊,比那天在齐王府还疼。
夏雪忙过去把她扶起来,宁念念跌跌撞撞地起来,步履蹒跚地往里走。
“小姐为什么不说呢?我们把一切都告诉陛下不就好了吗?”夏雪不明白宁念念为什么不说出真相。
先帝宠信齐王,齐王势大,宁家支持的五皇子又被贬为庶人。宁家为了得到靠山,逼着小姐与陛下离了心,还逼着小姐去求齐王。说出来不就好了吗?说出来陛下一定会原谅小姐的,也不可能让什么江家姑娘趁虚而入,为什么不说呢?
“夏雪,说出真相阿谨是会放了我,但是他一定会惩处宁家。”帝王的尊严不容践踏,宁家在他微末之时欺他,阿谨他必定会报复牵涉的每一个人。
“夏雪,我也是宁家人呐。”出主意的是她叔叔,拿主意的是她父亲,被挟持的是她的母亲和弟弟,受益的是宁氏全族。她该怎么看着他们,罪枷加身,牢狱之灾。
如今她一人受了,总比大家一起的好。
“夏雪,父亲不是有信来嘛,先进屋看信吧。”她入宫也已有月余,父亲好不容易传信给她,刚才阿谨来,她没来得及看,正好现在看一下。
“好。”夏雪扶着她进屋,拿出一张纸,“这是临水阁一个小太监给我的,说是家主传信。小姐快看看吧,说不定老爷早就有办法了呢。”
“嗯。”宁念念拿过信纸,忐忑不安地慢慢打开。父亲一向严肃,也不知道他会写着什么。
(吾儿淑慎,为父幼时娇惯你太甚,以至于你如今不辨是非。今齐王已废,你为齐王妃,当守妇德,循妇道,如今竟苟活于后宫,简直恬不知耻,便是为了家中其他姐妹,你也当自行了断,莫堕了我宁氏百年清白名声。
切记切记,莫要让为父无颜去见宁氏先祖。)
宁念念攥着纸,失魂落魄地坐在椅子上。纸张被她无意识揉的发烂,她也不在乎。
她错了,她不应该对这封信抱有任何期待,她错了。
他们之前就这么说,他们现在还这么干。她不明白她到底哪一点辱了宁氏门楣。
让她和阿谨分开,她念着宁氏自幼教养她长大,她认了;让她光天化日之下去宁王府跪大半日,折了一身尊严去求嫁,为了母亲和弟弟,她也认了;入府之后齐王动辄羞辱她,打骂她,他们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说天底下哪个女人不是这么过来的,她还认了。
她好不容易活下来了,从齐王府活着出来,现在又要让她去死。
她想问问这些人,她的命,就这么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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