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萤从真武庙出来,一路往城隍庙走,又磕磕绊绊走错了好几次。
远处一只乌鸦扑棱着翅膀飞了过来,流萤开心地对它招手,火鸦直接扑腾到她的怀中。
流萤紧紧搂住火鸦,一鬼一鸦,亲昵地互蹭着对方的脑袋。
“鸦鸦,昨夜多亏了你哇,不然我真被那可怕的女妖精给残害了啊!”
流萤的脸上洋溢着喜滋滋的笑容。一想到自己横冲直撞、鲁莽行事,还能安然无恙、膘肥体壮,全靠鸦鸦兜底,她就激动地抱着火鸦左亲右亲。
流萤素来是个什么也不怕、遇事哈哈哈的小鬼,老说自己死了所以不怕死。
但其实鬼也是会死的,如果魂魄全都消散,鬼便在这天地间消亡了。
流萤跟其他小鬼不同,向来鬼都是三魂七魄有缺,五脏六腑全空。
唯独她的体内,却留有一颗心,砰砰砰,会跳动的心。
所以每次受伤,她都会真真地流血。
而流干了血,魂魄便会离开她的鬼身、无法凝聚。
若有心之人趁魂魄离身之时一举毁掉,她就真的凉了。
昨夜情景当真凶险。那只银蛛显然真要置她于死地。
但流萤真的不认识她,她口中的五郎呢,流萤也想不出是谁。
五——五——五,流萤一边走,嘴里一边念叨着。
她张开手、又攥起拳头、再舒展开,来来回回。
想到自己五根手指被生生切断,如今完整如初,好似从未受过伤。
流萤相当满意地盯着自己的五根手指头看来看去。
“鸦鸦,你给我指头缝得也太好了吧,压根看不出来诶!”
突然!脑子里一个念头一闪而过:「五」!
哎哟!她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恨铁不成钢!怎么现在才想到呢!
臭道士说她大祸将至,结果自己就掉了整整五根手指!
蜘蛛精还因为一个叫「五郎」的男子要把她切成碎块!
老天爷啊,就是这个「五」,要祸害她!
流萤大梦初醒般瞪大了双眼,盯着自己五根手指频频点头,对怀里的火鸦念念有词:
“鸦鸦,我想明白了,咱们以后干什么都得避开「五」字!”
火鸦在她怀里认真地看着她,哑哑地叫了一声表示赞同。
流萤满意地笑了,将火鸦放回自己肩头,一蹦一跳地小跑了起来。
正在豁然开朗、心情舒畅之际,空旷无人的街道上,
突然出现一顶奇怪的车辇和一众诡异的轿夫,挡住了流萤夜行去路。
她停下脚步,打量起面前这顶冒着火光的轿子。
说是轿子,但两侧又安了俩轮子,轿子只有两侧隔板,前、后和上面都空着。
轿子上方都是火光,感觉像个大烤炉。
轿子下面,有一群光头童男抬着杆子,每人皆身上光光,不着片缕,只用一爿兜裆布遮住□□。
噫——这形象、这画面,流萤连忙捂住了眼睛,她怕长针眼!
但手指仍漏开一条缝,开始偷偷数起了童男的人数。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
八个!是八个,不是五。流萤吁了口气,放下心来。
“你们八个是谁?应该不是来祸害我的吧?”流萤捂着眼睛,心虚地问道。
一个慵懒的声音,从冒火的轿子里传了出来。
“八个?你算漏了我呢。”
话音刚落,一袭白衣飞身而出,堪堪落在了流萤面前。
流萤偷偷漏开手指缝,打算伺机观察。那白衣男子见状轻笑了一声。
“大大方方看好了,我是穿着衣服的,不用怕长针眼。”
他怎么知道自己心里怎么想的呢?流萤心里嘀咕一声。
刚说完,白衣男子竟上前握住了流萤的手腕,将她的手生生掰了下来。
一张俊俏的脸,就这样从流萤的手指边,划拉了出来,像变戏法一样。
流萤的心不知怎地——扑通跳了一下。
她连忙上手摁住了自己的胸口。
“怎么了?心口扑通扑通跳?”白衣男子笑着问道,声音慵懒缠绵。
流萤捂着胸口,尴尬地扯出傻笑,憋了半天才放出一个屁来:
“九,九个。你们九个,这是……在游街玩?”
来人的脸侧露出两个酒窝,对着流萤左看右看:“你不认识我了吧?”
怎么又有个问我认不认识?
天下这么多妖魔邪怪、牛鬼蛇神、魑魅魍魉,自己一定是无所不晓吗?
难道我是被当成什么百事通吗?流萤又犯起了嘀咕。
幸好流萤博古通今、博通经籍、博闻强识。
她转了转眼珠,已然看出,来者何人了。
“你是——游光?”
她在《白泽精怪图》里见过,游光是疫鬼,坐在着火的车辇里。
火轮车辇下,有八个名叫「野童」的小鬼抬着。
“嘿嘿,游光君带这么多小弟出来溜达呢,这排场可真是浩浩荡荡啊!”
流萤假意对面前这位疫鬼谄媚,脸上堆起的假笑,难看得要死。
游光见她笑得如此虚假,故意轻叹道:
“哎,还能有甚排场,左右不过几个忠心的随从罢了。”
“这些就是你的小弟——野童八人吧?”
“正是正是,「野童游光」这个名号,想不到你这小鬼竟真的知道。”
“嘿嘿,书里看来的。游光君,您这么晚了,是去哪儿散播疫病呀。”
“我是疫鬼,自然在夜间行走了。至于我要去哪儿嘛,那就不方便告诉你了。”
“哎哟,是我多嘴了,不该问的。”流萤抬手对自己做了一个闭嘴的手势。
游光见流萤如此做作,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
“我要从这条路过去,你能不能行个方便?”
“方便方便,自然方便的很呐。这大路朝天,宽阔无边!”
“游光君您想走哪边,我就让到另一边去。”
流萤嘴上油滑,不想跟对方起冲突,但心里已然纳闷:
这游光到底从哪儿来,到哪儿去?怎么好端端就被她给碰上了呢。
正心里瞎琢磨,抬头见游光认真瞧着自己,并没有急着要走的意思。
“游光君?您想好走哪边了嘛?嘻嘻。”
“还没想好,想来我去哪儿也不受待见。”
游光撇了下嘴,脸上凄惘的神情不像是作伪。
流萤心想:别介,是要我安慰他?
“嘿嘿,游光君您千万别那么说,这人间可是相当欢迎您的!”
“就拿端午凡人手中的五彩绳来说,不就是因您而编的吗?可见每到端午,大家心里还是念着游光君您的!”
先民很早就有了「著五彩」的习俗。
将青、赤、白、黑、黄五种颜色的丝带,作为护身符系在衣物上,以此驱赶疫鬼、防止染上瘟病。慢慢,习俗就变成了将五色丝线编织于手上、结成丝络来兜鸡蛋。
听到流萤说及五彩绳,游光不禁感慨万千:
“何止啊!想当年人们还将绣有「游光」二字的五彩丝带,戴在袖子上,心中默诵我「游光」之名。现在啊,他们心里早就没有我了。”
一听这话,十足像哀怨的小娘子,流萤心想:别介,又要我安慰吗?
“哎哎,风水轮流转,现在的游光君虽不如往昔气派,但也不再受五方鬼主约束。八童大轿、火轮游行,潇洒恣意、倜傥风流,岂不妙哉!”
听流萤这么说,游光敏锐地捕捉到她话中隐语。
“你怎么知道我曾是五方鬼主的手下?”
“嘿,瞎猜的。书里说几百年前,五方鬼主手下有疫鬼、疠鬼、瘟鬼千万,我就想阁下是不是当年也在鬼主手下当差呢。”
“连五方鬼主都知道,那你可听说过当年之事?”
流萤脸上的谄媚还没褪去,又开始搜肠刮肚之前从犄角旮旯里,看到的天界八卦边角料。
“我听说当年天庭下界斩杀瘟鬼、断绝疫源,企图将五方鬼主手下的疫鬼疠鬼瘟鬼啊,统统赶尽杀绝。没想到……还是有漏网之鬼的呀。”
见流萤一脸认真地盯着自己,还露出没灭了他真遗憾的表情,游光噗嗤笑了。
“当然,你以为天界的那些大人物,做起事来就可靠吗?他们啊……才是最糊弄的呢。”
“当年人间瘟疫肆虐,死了多少人啊……他们不过皱下眉头,觉得惹来一身腥骚,不痛快罢了。”
游光回忆往昔,不禁无限惆怅。
惨痛往事,历历在目!正因不甘忘怀,才强撑至今。
流萤听出对方话里的伤怀失意之情,自己不知几千年前的事究竟有何秘辛,
但见游光这般神情,只能干巴巴地安慰几句。
“咳咳,这天界呀,确实无情!据说当年天界出动雷部诸神,上至四圣元帅、下至天将吏曹,合力捕杀疫鬼。游光君能逃过一劫,实在是运道甚佳!”
“如今再怎么为人遗忘、落魄街头,但还是活着为大啊,您说呢?嘿嘿。”
游光听得对方干瘪的安慰,实在觉得好笑。
“你这话听着怎么不像是恭维,倒像是在讽刺我呢。”
流萤耸耸肩,摊了摊手。
“我能讽刺你什么,我两条腿走路,没有随从跟班,连个供奉我的信徒都没有。”
游光直勾勾地盯着流萤,似乎想从她的神情中捕捉点什么,可惜什么也没有。
她果然什么都不记得了。
“你如今混的可真不怎么样呢。”
游光看流萤一身碎布衣衫,从头到脚与其说破破烂烂,衣不覆体更为贴切。
流萤又耸耸肩,摊了摊手。
“只是小鬼,办好差就万事大吉了,不在乎混得有多光鲜咯。”
游光不禁叹惋:“你现在的要求可真是低,想当年你是何等英姿啊。”
“我?影子?我还有影子?”
流萤看了看地下,自己是小鬼,哪儿来的影子?
游光又笑了:“我说的不是现在的你,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你。”
流萤这回听明白了,面前这位疫鬼游光,居然也是她的老相识。
哎呀,夜流萤啊夜流萤,你前世、前前世、前前前世,到底欠了多少人情债啊!
怎么又有过去的债主找上门呢!
“嘿嘿,敢问游光君,是不是有个花名,叫「五郎」?”
流萤的眼睛毫不顾忌地打量起游光的容貌。
确是美男子无疑,看来银蛛的眼神是没问题的。
游光听她谈及五郎,先是一愣,又噗嗤转笑。
“你已知道五郎了,还有什么是你不知道的?”
“嘿嘿,我只知道,您的相好昨夜对我大开杀戒,差点把我大卸八块。我呢,是很乐意为那蜘蛛美人解气的,可是我前世作下的孽,也……罪不至死吧?您说呢。”
游光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心里暗下思索片刻,方才悠悠说道:
“想不到……她是来杀你的。那银蛛确是个美人,也确是副毒辣心肠。你能安然无恙,那看来受罪的是银蛛了。”
见流萤一脸懵逼地看着自己,游光只能把话说开些了。
“我不是五郎,银蛛也不是我的人。”
“哈,那五郎又是谁?”
游光见流萤真是一脸无知,这才揭开真相。
“五郎就是五通神。”
“什么?!五郎他已然封神了?!我竟一点不知「五通神」,天界真有这号人物吗?”
流萤的小脑瓜子迅速搜索起这些年看的天界众神图册。
清一水的老头子,没听说过有个叫「五通」的啊。
“他啊,存于这天地万物之间,拥有无法撼动的力量,天界诸神皆抵不过他。但他不喜去那天上,偏爱在人间行走。”
游光解答完,见流萤还是皱着眉头苦苦思索,又添上一句:
“你没听说过他的名号,许是你看过的书中没写、不敢写、或是刻意删去了吧。”
“可为何要将他的事迹删去呢?有什么见不得光的?”
这不就是少了一个重要的知识点了吗?流萤不明白。
“五郎呀,乃是天地邪神,能满足世人心中一切幽隐欲念。若心中有任何欲求,只要向他祝祷,必能如愿。天界自然不愿宣扬他超神的存在。”
“霍,有求必应?这么神啊!那如果我的欲求——是杀了他呢?也能如愿?”
流萤的嘴就是永远比脑子快,一下就说出这么要命的话来,呸呸呸!
游光见对方脱口而出,先是一愣,随后竟捧腹大笑不止。
“哈哈哈,不愧是你,你真是一点儿也没变!”
“嘿嘿,游光君,我就是开个小小的玩笑。”流萤赔着笑脸,捏搓起尾指。
“我一个小鬼,怎么可能弑神啊。我说话就跟放屁似的,放了就没了,嘿嘿。”
“你不是开玩笑。”游光相当认真。
“我、我就是开玩笑!”流萤相当郑重。
游光:“你没有。”
流萤:“我有!”
游光:“对,你有。你弑神。”
流萤:“诶?怎么把我绕进去了。”
游光哂笑:“不是我绕你,是天命使然。你每一世,都想杀了五郎。”
“什么!我要杀了五通神?不能够吧?”
流萤的眼珠子瞪得都快夺眶而出了,这怎么可能?!
我每一世都那么不要命的吗?
游光仿佛看穿了流萤心中所想,应和道:
“你每一世都那么不要命,跟五郎斗得昏天暗地、不死不休。”
哈?流萤实在难以相信,自己能有这能耐跟神斗?
“我跟他、他跟我,我俩到底是什么关系?”
“银蛛刚还说我与她世代为情敌,那我前世岂不应与那五通神——有情才对?”
“既如此,为何我还要跟他斗来斗去啊,难不成这就是凡人所谓的——情趣?情调?哎哟喂,你和银蛛到底谁说的是真话啊!”
流萤彻底被这俩找上门的债主给闹糊涂了。
游光见这一世的流萤,真是个糊涂鬼,不免摇头叹息。
“哎,银蛛她这么说也没错,我呢,也绝无假话。你和五郎啊,是一对生死冤家,每一世都丝缕纠缠、仇怨相对、羁绊至深。”
“嘶——听着怪瘆人的。”流萤不禁打了个哆嗦。
她可不觉得游光口中的这等关系,能引人联想起缠绵悱恻的情爱来。
游光看着混沌无知的流萤,又陷入了往昔的回忆中。
“游光君?游光君?”流萤的五指在他面前晃来晃去。
游光忽然猛地清醒,看远方天上已露出鱼肚白。
“天快亮了,鸡快打鸣了,我也该走了。”说罢便欲掉头离去。
流萤眼疾手快,一把扯住了他的衣袖:
“喂,游光君,问你个事儿呗。”
“你可知这刺桐境内昨夜丢了位鬼娘子,她的失踪是否跟五通神有关?”
游光听罢不禁扭头,饶有兴致地迎上流萤好奇的目光。
“想不到你脑子还挺好使的,这么快就猜到阴魂丢失背后与五郎有关联。”
流萤不好意思地笑了:“嘿嘿,谬赞谬赞,实是有高人指点。”
她当然记得臭道士给她的线索:鬼娘子的失踪与「五」相关。
方才她灵机一动、打算姑且一试,想不到游光这里,还真有她想要的答案。
而且他还不小心透露了更多:
不仅鬼娘子的失踪,城隍庙几十条阴魂的失踪,也与五通神有关。
“游光君,求求你了,告诉我吧!”
流萤嘟起嘴巴故作娇怜,拉起他的衣袖摇了几下。
游光并不领情,径自拽回了衣袖。
“那我也不妨指点你一二,你要找鬼娘子,只能自己去见五郎。”
“我?你不是说我跟他有深仇大恨吗?我去见他岂不是找死?”
你这老鬼头,想坑害我呢?流萤心里暗戳戳地咒骂道。
臭道士让她去找银蛛,这疫病鬼让她去找五通神,全都没安好心啊!
游光看点对方吃屎的表情,摇了摇头叹道:
“那我可就没别的法子喽。你去求他,说不定他就放回鬼娘子了呢。”
流萤听罢转了下眼珠,脸上堆满笑容,面上尽是谄媚,里子全无真心。
“说不定……哥,咱有啥说得定的事体,透露下不?”
游光一副看破不说破的样子,轻飘飘地答道:
“有啊,我保证,你跟他,很快又能见面了。”
话音一落,游光便飞身坐回车辇里。
立于一旁整肃静立的野童们,抬起车辇就往前走去。
仿佛压根就没看见站在路中间的流萤,野童们直接一路从她身上碾了过去。
哎哟——怎么下脚都那么重呢!
一个个穿的少、吃的多、脚力这么沉!
流萤扶住自己的老腰,缓缓爬起身来,衣服被踩得更稀巴烂了。
火鸦刚闪避开来,现又飞回她的肩头。
“哎,鸦鸦,我真是命里犯「五」,是要开始行霉运了吗?”
流萤扭身看火辇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嘴里已是哈欠连天。
“先不想这些了,还是赶紧回城隍庙,美美睡上一觉再说吧!”
说完就一鬼一鸦,摇摇晃晃、跌跌撞撞地向前走去。
青石板的地上,留下一串踢踢踏踏的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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