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梦来到这个小镇的第一天，就发觉周围人看她的眼神有点奇怪。

起先她还没自觉，以为只是因为她是新搬来的陌生人，原住民对她有一些好奇和打量也在情理之中。

可随着她开始布置店内装饰，将书店一步步开起来，那些奇怪的目光越来越聚集，不但没有丝毫改变，反而还多了一种……令人不适的凝视感。

渐渐的，她偶尔能听见一些细碎谣言，其荒谬怪诞程度让人咂舌。

“这是在外面当小三混不下去来我们这里躲原配的吧”

“在外面卖染病了”

“这种女人一看就不老实”

“哪个正经人会穿成那样”

“整天穿成那样也不知道给谁看”

“不知廉耻”

“卖的是正经书吗”

“我看那个店就不正经”

……

她留了个心眼，给书店周边全都安装了监控，以防万一，还在随身背的包里装了录音笔和防狼喷雾。

那些言语虽然只停在表面，书店的生意却实实在在地差到不行，常常一整天也开不了一两单。一到傍晚，书店附近还聚集了一些不怀好意的混混，这之后，更是一单生意也无。

店外的异常就连尹莎也察觉到了不对劲，陈梦嘴上安慰她，自己会解决一切。话说得好听，实际上她并没有想出什么可行的对策。

要是他们聚众闹事还好，就能顺势报警把他们都抓了，杀鸡儆猴，用外力来威慑。可他们就赖在店外，什么也不做，就算陈梦去找他们理论，也大可以托词只是乘凉。

或者在外面的草里喷点臭味喷剂？这会把客人也熏走的吧。

正面驱赶呢？可她只是一个刚搬来的“新人”，她上一次来这里，还是十年前，或许早就被这里的人遗忘了。无依无靠，势单力薄，贸然驱逐，可能会造成更坏的结果。

可难道就放任他们不管，一直给书店造成不良影响吗？陈梦又咽不下这口气。

实在不行，只好承认自己的失败，放弃这家店了。

陈梦坐在柜台后，面前摆了一些书籍名册单，她单手敲着桌面，正发呆时，一旁的手机闹铃忽然响了起来。

她不喜欢系统自带的闹钟，节奏太过一惊一乍，换了自己喜欢的音乐，左右是闹铃，就着音乐听完一整首也没关系。

那时候走出门，在屋檐下站一会，就能看见小狗在冲自己摇尾巴。

尹莎总是来得很早，她接过尹莎的书包，就会去后院将提前准备好的配菜下锅，两个人面对面坐在一张小桌前用餐。

可今日尹莎却来得格外晚，耳机里的音乐已经跳到了下面好几首，长时间倚在门边不动，腿都开始发麻，尽头还是没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

尹莎是很乖巧的小孩，听话认真，从不迟到，更何况……她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显示屏。

现在离她们约定好的上班时间，还差几分钟。

她才恍然惊觉，原来尹莎平日里，一直来得那样早。

不知为何，心里竟然觉得有些失落。她按下音乐暂停键，正要掀开帘子进门。

余光却瞥见，不远处有一群人浩浩荡荡朝着这边靠近。

入眼望去，一水的蓝白相间。

是学生啊，她还从未在书店看见这么多人呢。

再定睛一看，尹莎走在一群人中间，最靠前的位置。

见了她，远远地就开始挥手，一伸手，又带动好几只手一齐在空中摆动起来。

队伍的最右边，有两个小女孩没有跟着挥手，陈梦认出其中一个，是前两天傍晚出现在书店的那个小女孩。

没多久，尹莎已经走到眼前了，还没开口，她旁边的同学已经争先恐后围过来向她打招呼。

“姐姐姐姐，我们听说尹莎在这边打工，所以来看看。”

“姐姐看我，我要买书的。”

“我也要买我也要买，我想买作文书，我的作文最差了。”

……

尹莎默默地走到陈梦身边，凑近她耳朵说：“姐，就是你看到这样。”

一群十六七岁的少男少女，正是好动活泼的时候。陈梦笑着把人招呼进来，店里很小，没安排座位，他们却浑然不在意，绕着书架自发地找自己需要的书。

尹莎跟在旁边介绍不同种类的书摆在哪个位置，陈梦则去后院，倒了水进来。

她没想到，一直没怎么说话的那个小姑娘，反而是买书最多的，尽管她看上去就不缺钱，一副大小姐模样，陈梦还是忍不住提醒：“按需求购买哦。”

宋乔月没想到她会主动搭话，抿了抿唇，将几乎堆到她头顶的书再往前推了推，“我就要这些。”

几乎都是些课外读物，书店这一种类的书都是陈梦精心挑选过的。见她态度坚决，便不自觉笑了笑，“我也喜欢看书。”

新开的书店，特别是规模这样小的，带有店主的个人喜好是意料之中，宋乔月也是因为这点才将角落那个小书架的书一扫而空。

也许是外面天气太热，又被同行的人叽叽喳喳吵了一路，宋乔月感觉脑袋有点昏昏沉沉，鬼使神差地多问了一句：“你喜欢这些书吗？”

陈梦愣了愣，重新扬起笑，“当然啦。”

正要低头帮她打包，尹莎走过来，扯了扯她衣角，用只有她们两个才能听到的音量小声说：“姐，那边要的书，我找不到，可以麻烦你去找一下吗？这边交给我就好。”

这时候的陈梦还对尹莎超群的记忆力一无所知，只当她才上班不久，不熟悉也正常，便点了点头，往书架那边正翘首以盼的同学走过去。

尹莎还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模样，宋乔月却觉得，她的表情，似乎比平日里更冷淡些。

什么嘛，下午在班里说，她在书店兼职，有需求找她，可以打折，分明还挺开朗的。虽然没有明着邀请她，但是来者是客也不懂吗？

宋乔月偏过头，不想再看她。

尹莎将书打包好，看了看装成几袋，几乎堆满整个柜台的书，又看了看宋乔月偏瘦弱的胳膊，问道：“需要帮忙吗？”

其实只是一句客套话，尹莎知道，或许她家的车已经停在门口，不一会儿就有司机走进来，为她提走这些东西。

大小姐什么也不用做，只需要跟在身后，享受服务就好。

宋乔月听到这话猛的转过头，盯着尹莎，然后……用力地点了点头。

尹莎：……

尹莎不解，尹莎疑惑，尹莎照做，尹莎抬着书走在大小姐身后，大小姐纡尊降贵地为她掀开塑料门帘。然后，尹莎看见了候在门口的司机，和几步外的黑色小轿车。

尹莎再次沉默。

——

好不容易送走一堆人，店里骤然从吵闹变得安静起来，陈梦看着还在清点出库书目的尹莎，凑过去，低声问：“是你介绍来的吗？”

尹莎也学她，将声音放得很低，两个人的头挨得很近，近到尹莎都能闻到她身上的香水味。像在说悄悄话。

“嗯，我在班上说，在这里兼职，可以打折。”折扣是尹莎的员工折扣，在入职的第一天，陈梦就已经跟尹莎说明，就算带同学来，也是可以打折的。

陈梦又忍不住摸了摸尹莎的头，“我们小莎人缘真好。”

才不是呢，是周媛媛那个大喇叭，听她说完就开始接话，说书店的姐姐长得特别漂亮，像天上的仙女下凡。

大家都是为你来的。尹莎在心里默默补充，她这样好，所有接触过她的人，都会发现她的好。

忙完这一切，都快到八点了，陈梦又从兜里摸出一块巧克力，递到尹莎手里，“你饿不饿？先吃点垫垫肚子。”

这已经是她今晚第三次给她投喂了。尹莎摇了摇头，将巧克力又塞回她手里，“姐，你有吃东西吗？”

陈梦一直在她的同学堆里周旋，应对她们各种各样奇怪的问题，分明她才是忙得脚不沾地那个人，或许连一颗糖也没吃过，反而先主动关心她。

陈梦也后知后觉感到有点饿了，顺手把巧克力塞回尹莎兜里，说：“你在这等着，姐先去做饭。”

尹莎立即拉住她的手。

这个动作出现的一瞬间，尹莎脑子一片空白。

很奇怪的感觉，平日应该早已习惯她时不时的贴近，以及经常性的摸头。可这次主动抓住她的手腕，又是另外一种不同的感觉。

尹莎像被烫到一般，立即松开了，“……姐，我，我去做吧。”

久违地结巴了。

“哦哦。”陈梦被尹莎变来变去的态度弄得有点懵，手腕被抓的遗留的触感也很奇怪，有点凉。

小朋友的手怎么那么凉，是室内空调温度低了吗？

不对，她刚才答应了什么？陈梦正要追着尹莎去后院，手机忽然响了一声。

而后接连响了好几声，在陈梦刚掏出手机的一瞬间，一通电话浮现在屏幕上。

跟信息发出者是一个号码。

陈梦一边按下接听，一边往上翻阅短信内容。

【是陈梦吗？】

【你回宁县了？】

【我是赵秋。】

【你母亲有话留给你。】

陈梦翻阅的动作顿住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内容。

电话那头，一道约摸四五十岁的中年女声响起。

“喂？”

陈梦深吸了一口气，“我是陈梦，请问你是谁？我是说，赵秋是谁？”

那道声音停顿了半分钟，有点不敢相信，“你把我忘了？我是你赵姨。”

好像有点印象，小时候见过几面，似乎是母亲去世前，关系最好的朋友。

可她已经十年没见过母亲了，更何况这个从来对她不正眼相待的赵姨。

陈梦捏着手机，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赵秋却以为她是完全把自己忘了，语气顿时有点不快，“连自己妈葬礼都不参加的人，我哪配让你记住名字。行了，我也不想和你多说，听说你最近在开书店？地址是在你妈的旧店铺吗？明天空点时间出来，我去找你。”

陈梦捏紧了手机，半响没说话。

她和她母亲的事，说来话长，自她高中毕业后，就再没回过老家。母亲是个很守旧的人，又记恨她们过往的隔阂，不肯接受她的抚养费，也不肯去看她。

母女俩就这样僵着，谁也不肯主动。然后拖了母亲的一辈子。

人类的光阴很短，眨眼就过了。分明她早就是孤身一人，可听闻母亲去世的消息，却会觉得更孤独了些。

世界上最后一个和她血脉相连的人也消失了，不，也许还有一个。

陈梦不敢妄想。

那是她妈妄想了半辈子的事，或许去世的前一秒，还在想。

赵秋半天等不到回复，越发不耐烦：“真是的，年纪这么大了还是这么没礼貌，长辈说话，连回都不会回吗？到底听见没有，说话。没教养的臭丫头，要不是你妈，我还不想联系你呢。”

“……嗯。”

得到肯定的答复，电话被利落挂断。

陈梦盯着屏幕上的通话记录，看了很久，最后把记录删除了。

不知道她给自己留了什么话，不过她那样讨厌自己，想来也不是什么好话吧。真是的，没亲口骂到她，还要叫人来当面骂她吗？

陈梦又站了一会，出神间闻见一丝菜香，整个人好似重新醒过来。

尹莎，小莎还在后院呢。

那么小的孩子，能拿动锅吗？

她三步并作两步，快速向后院走去。

事实上，尹莎不仅能拿动锅，还很会炒菜。

因为备菜是陈梦提前准备好的，只要下锅炒一下就能出锅，陈梦靠近的时候，尹莎正在进行最后的收尾工作。

放调料，翻炒，装盘，井然有序，十分娴熟。

成色也很好，一点也没炒糊，看上去清清爽爽的，比陈梦自己做的都有食欲。

可她还那么小，最多不过17岁。陈梦心里有点为她感到难过，她本不用这么早将这些事，做得像刷牙洗脸一样日常。

尹莎转头，正想展示自己的成果，忽然见陈梦皱着眉看她，心里不禁紧张起来，忐忑发问：“怎么了，陈梦姐，你不喜欢吗？”

当然不喜欢，这样的尹莎，一点也不讨人喜欢。

可她不能在尹莎面前说这些。但或许是方才那通电话，实在太过影响情绪，陈梦尝试两次牵起嘴角，失败。

怎么看都有些牵强，只好自暴自弃，“不是的。方才我接到一个很糟糕的电话。”

尹莎问：“你不开心？”

“……嗯。”

在尹莎记忆里，陈梦一直是温和地，带着浅淡笑意的，好像什么都不会影响她，她自在又随性，温柔又包容，像不会生气不会难的观世音，好像无所不能，没有什么能难倒她。

这是第一次，在她脸上看见这样为难的表情。

尹莎的心情也被她的情绪牵动。自己享受了她这样久的照拂，理应为她做点什么。

尹莎在心里默默下定决心，虽然她说她能解决，虽然她让她放心。尹莎当然没有不相信她的意思，只是尹莎想，无论如何，总得为她做点什么。

一样的菜，由一样的人备菜，炒的人不同，味道竟有这样大的区别，陈梦连饭都多添一碗。

尹莎看着她添饭，嘴角都没放下来过，“姐，你喜欢，下次我还给你做。”

陈梦毫不犹豫否决了：“小朋友要好好念书，这些事交给我们大人做就好了。”

只有她，才会把自己当小朋友吧。

尹莎毫无预兆地抱住了她，像过往她拍自己的肩膀一样，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背，“姐，你不开心，就不用逼自己笑。我会陪着你，做你的第一倾听者。”

这话好像在哪听过，陈梦在尹莎怀里想，她好像对她说过这句话。

[抱抱][抱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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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谣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