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棠下意识将拿着青瓜的手背在身后,又觉得有些欲盖弥彰的味道,连忙将手拿回来,当着细辛的面咬了一口,无赖道:“这园子是侯爷的产业,本夫人是侯爷的侧室,吃这园子里的瓜,能算得上偷吗?”
“倒是生了一张利——嘴”细辛喉间发痒,闷咳一声,“可这瓜是我种的,我又不是崔阙的奴仆,这瓜怎么也算不上是她的。”她从昨夜回屋梳妆后边爬上了这棵老树,雨水打湿的衣裙已被风吹干了,滴水未沾的双唇有些艰难地张合。
一旁的小橘走到青棠身侧,连忙拿出几个铜板放在地上,拉了拉许琳琅衣襟,耳语道:“夫人,这应该便是那位斩了侯爷子孙根的狠人呐,咱们还是走吧。”
虽然细辛离开候府三年,但她的事迹一直在下人间隐秘地传播,小橘知道后还跟青棠嘀咕了几句,因为这种辣手摧根的事情太过骇人听闻,因此主仆二人都印象深刻。
青棠咽了咽口水,上下打量着细辛,轻哼一声,朝小橘使了个眼色,主仆二人急匆匆地走没了影。
细辛抬眼眺望澄明水洗般的天空,酸胀的眼睛被日光刺得睁不开,但她唇角却微微上扬:她在青楼时就不曾寻死觅活,如今又怎么可以轻易放弃自己的性命?想通了后,她攀着树干缓缓回到了地面,俯身摘了一根青瓜,咬了一口,身上终于有了气力,回想起与崔阙初见时的情景。
那是她以清倌的身份初次出现在客人们面前的一日,天香楼虽也是腌臜情/色之地,但却在外包裹了一层雅韵风流的壳子,花样极多,付了二百两银票的客人们有机会坐在内场,当日上新的清倌坐在座位中央搭好的台上,瞧中了谁,自取下头上的绒花扔向那人,两人便能独自处上一个时辰。那日勇毅侯府的小侯爷崔阙,相邀许侍郎家的公子许致知也来了天香楼凑热闹。
细辛唇角噙着笑意,她要选一位可以将她从这泥沼中捞出去的人。入天香楼七年来,她从未有一日放下逃出去的念头,七年来她见过多少被凌虐的女子、多少衣冠禽兽,乃至于听见男女敦伦之声都禁不住身上发冷恶心。但她要逃出去,却也只能依靠男子,想到这,她眸色黯然,复又抿唇,视线掠过台下端坐的男子,她要凭借楼内妈妈教给她的察言观色的本事,选一位相对不那么差劲的男子。一位白衣温润的男子撞入她的眼中,添茶水的小丫头不慎将水斟满了溢出了桌子,似乎正在告罪,那男子正温和地宽慰小丫头。
她定了定神,摘下发间的绒花,望向白衣男子,却被他身侧身量矮上一头的黑衣男子吸引了视线,那男子身量较为瘦削,手上缠着一枚鱼形玉佩。细辛眸光一亮,纵身跳下台,引得在场客人们调笑起哄,施施然走到白衣男子跟前,行了一礼,目光不着痕迹扫过黑衣男子的玉佩,那玉佩上有个小小的缺口,视线掠过黑衣男子的脖颈,心里泛起一丝疑惑。她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游移,白衣男子的衣裳有些陈旧,黑衣男子的衣裳簇新,身上的配饰瞧着也价值不菲。
黑衣男子微微侧身,更加靠近了白衣男子一些,望向细辛,却是同白衣男子说话:“兄长今日好福气啊,看来细辛娘子属意你了,我说带你来见世面,可没有食言吧。”
“阿阙,勿要说笑,细辛娘子还未定下呢。”白衣男子正是许致知,他耳垂有些泛红。
崔阙轻呵一声没有搭话,旁观了二人对话的细辛有了主意,她将绒花递给许致知,迎上崔阙有些冷的目光:“我虽选定了白衣公子,但二位既是一道来的,若是不嫌弃奴家技艺不佳,也可同白衣公子一道来听听。”
在座的不少人见过崔阙的面容,毕竟是帝都远近闻名的风流纨绔人物,起哄道:“细辛娘子好大的胃口,小侯爷可是有过一夜四女的风流韵事啊哈哈哈哈”
细辛没有理会旁人,只目光一错不错地望着崔阙,她早已察觉到崔阙同许致知之间的一种氛围,更准确地来说是黑衣男子对白衣男子的占有欲,那种欲同男女之间的欲不一样。而那枚玉佩她确信在她幼时被拐时,曾经在一位小姑娘身上见过的一模一样。
她还需要进一步观察。
后来的事情证明,她这个决定很是正确。谁能想到前任勇毅侯的遗腹子,那个远近闻名的纨绔子弟,尚未娶正妻,家里头已经有四位妾室的人,其实是个女儿身呢?
那日,她弹完一曲箜篌,许致知夸了几句,言辞间可见他是个乐器行家,这箜篌是已故的大家所制,天香楼的鸨母向来知道如何抬高姑娘们的身价,便将不少名家的乐器搜罗了起来,几经流转,这箜篌便暂由细辛使用。她将箜篌的来历娓娓道来,见许致知盯着箜篌许久,便邀他演奏一曲,自己寻了把筝跟着应和,余光瞥见崔阙神色有些不虞,她腾出一只手,朝着崔阙挥了挥手,示意她过来坐下。
故作不经意地搭上崔阙的脉搏,无意间闻到的那点若隐若现的血腥味,便确定了崔阙的女儿身。虽不知昔日逃亡时扭捏不敢在荒地里解手的小姑娘,要佯装成一位男子,但她这并不妨碍自己将崔阙当做逃脱泥沼的助力。
于是她向许致知谎称自己内室有一本百年前的琴谱,搁在床底的箱子里,希望能劳驾崔阙同自己一同去取。许致知正意犹未尽,但见崔阙似乎并不乐意,于是起身决定自己同细辛一道去。
“我去吧。”细辛如今还记得说话时崔阙那凛冽的目光。
穿过珠帘和屏风,细辛在床边弯下腰,又朝崔阙招来招手:“过来呀——”
待崔阙走近时,她环住崔阙雪白的脖颈,在崔阙捏紧她的手腕时,倾身贴近她的耳畔迅速说道:“你七年前被拐时是个小姑娘,怎么人贩子将你弄成男子了?不过你倒是个念旧的人,小时候不离身的玉佩如今还带着。”
崔阙的手转而掐住了细辛的脖子,将她抵在床架间,细辛挣扎地掐住崔阙的手腕,指甲陷入肉里,低声道:“你能保证你杀我时不被外面的公子察觉吗?”
“你想要什么?”崔阙率先松了手。
细辛继续倾身贴近崔阙的耳朵:“如果侯爷的妾室个个都是守活寡,她们凑在一起琢磨,难免不会知道侯爷的秘密。而我嘛,只求离开天香楼,听说侯府有四位妾室,我做个五姨娘想必也不会有什么。侯爷宠我一人,夜夜留宿我的床榻,其余的姐姐们又怎么能察觉您的秘密呢,您说,对吗?”
这个秘密是武器也是囚笼。
若是只提离开天香楼,恐怕等她出了天香楼,便成了护城河里的尸体。去了侯府才有一线生机,细辛盲目地相信小时候同她分吃一个馊馒头的姑娘,不会这么杀掉她。
崔阙沉默半晌,朝她伸出一只手。
细辛搭上她的手,被拉了起来。自此,天香楼的一切退出她的人生,偶尔会入梦,但她却什么也不怕,她知道那只是梦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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