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导,该入场了。”助理的声音惊醒了回忆的困兽。他想起在洛杉矶的最后那个雨夜,派拉蒙会议室里水晶吊灯折射的七彩光斑,在解约书上洇开成狰狞的鬼脸。那些西装革履的绅士们用天鹅绒般温润的语调说:“Selene,你的镜头太锋利,会割伤观众的视网膜。”
镁光灯亮起的刹那,庄望舒恍惚想起用16mm胶片捕捉转瞬即逝的时光。而今,那些被资本洪流冲刷成圆润卵石的同行们,正在观众席间投来淬毒的注目礼。
“关于创作灵感——”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穹顶下回荡,像是某种古老乐器的共鸣,“创作需要不可复制的棱角,好坏自有观众定夺。”台下某个角落传来刻意压抑的嗤笑,这让他想起在好莱坞片场,那些金发碧眼的场务用俚语嘲弄他“东方的神秘主义”。
当摩登传媒的记者抛出那个充满殖民意味的提问时,庄望舒凝视着观众席最后一排空着的VIP座位。那里曾经坐着他的缪斯。他拍过好几部电影,在国外斩获大奖,但他最满意的还是那张他一人珍藏的《Blue hour》。
庄望舒漫不经心地回答:“艺术不需要护照。”掌声如潮水般涌来时,他却毫不在意,只是盯着空荡荡的猩红座椅。
发布会结束后,几人在隐庐小聚。穿堂风裹挟着龙井的苦香,庄望舒为投资方斟茶时,紫砂壶嘴腾起的热气模糊了众人的面容。秦倪腕间的沉香念珠在灯下泛着幽光,每一颗都刻着财务报表的数字。当话题转向懋林未来的收益时,他忽然想起在敦煌洞窟临摹壁画的深夜,月光在飞天衣袂上流淌的银辉。
木门推开时的嘎吱声惊醒了记忆。顾流安站在玄关的阴影里,羊绒大衣上沾着未化的春雪。六年时光将他雕塑成更完美的艺术品——眉眼间褪去了那时的青涩,取而代之的是某种淬火后的冷冽。进了包厢,庄望舒主动伸手和他打招呼,在指尖触碰的一瞬间,他仿佛又看到了《Nothing is romantic》中那个愁眉不展的忧郁少年。
推杯换盏间琥珀色的白葡萄酒在昏黄的灯光下熠熠生辉。陈铭章提起陈逐生取向时的微妙停顿,让庄望舒想起自己剪辑室里那些被剪碎的胶片——所有不被世俗接纳的情感,最终都成了蒙太奇中的残章断简。
“庄导的酒里有大西洋的味道。”顾流安突然举杯,嘲弄地勾了勾嘴角,露出一抹乖戾的笑。庄望舒的胃部传来熟悉的绞痛,那些被氟西汀压抑的记忆又开始啃噬神经。他看见二十三岁的顾流安在监视器里回头,阴鸷叛逆的目光望向他:“你需要的不是一个会表演的演员,而是一个可以被你驯化的傀儡。”
从未想象过的Felix的形象在在眼前浮现,他的表演,为他的创作提供了一条全新的道路。
夜风裹着雪粒子敲打车窗,缓缓驶过长安街的霓虹丛林。后视镜里顾流安的侧脸被路灯切割成明暗交错的碎片,就像他们合作过的最后那部电影里破碎的镜像蒙太奇。
一切尘埃落定于那通他未接到的电话。如同今日的飘雪一般无声无息的结束。小聚结束后,庄望舒独自漫步在北京的街头。南方的孩子总是向往北方的雪。即使在美国生活了那么多年,他于乡土的眷恋丝毫不减。
一辆黑色辉腾停在眼前。后座的车窗缓缓落下:“庄导,好巧,天寒地冻,我送你一程?”
“不用了。”庄望舒再次拒绝,一如六年前那样。
“那可不行,”顾流安看了一眼时间,“您现在是懋林的‘摇钱树’,苦了谁都不能苦了您。”
庄望舒被他的话逗笑了:“顾总说笑了,我又不是什么养尊处优的大少爷,不必如此。”
顾流安抬了抬眼皮:“庄导现在于懋林来说不重要吗?”
“懋林是懋林,顾总是顾总,二者怎能相提并论?”
“懋林于我而言,就是全部。”顾流安的语气不容置喙。
庄望舒轻笑一声,还是拉开了后座的门,坐了进去。
温热的暖气配上理查德·马克斯的《Right here waiting》?,一时间车内竟叫人觉得温馨。
不同于同龄人的歌单,顾流安的歌单里大部分都是上世纪美国**十年代的歌。
庄望舒有些意外:“顾总的歌单倒是很具有年代感。”
“世界审美在倒退,但是作为电影公司,我认为保持艺术的审美是非常必要的。相信这一点庄导也能感同身受。”
庄望舒自然感同身受。如今的美国再也拍不出黄金时代的影片了。他父亲曾经最向往的好莱坞电影不再是艺术品,而沦为了政客们权斗的工具。他孤身一人,加上美国政局的不断更叠,他索性放弃了美国绿卡,选择回国。
回国初期,由万泰投资,他在香港作为过渡,拍了一部《千人千面》。但是在当今社会,想要吸引眼球的从来不是电影本身,而是那些让人捕风捉影的八卦新闻。深谙道理的庄望舒于是非常配合开了首映礼,并接受媒体的采访,接受他们的长枪短炮,以及网络媒体上无休止的谩骂与争论。
有人认为他是在国外呆不下去,回国是为了赚钱;有人说他为了讨好观众,放弃了导演的节操,公然炒作电影;也有人说他回国便抱上了万泰的大腿,说不定和万泰有什么说不清的勾当。总而言之,说什么的都有,但庄望舒毫不在意外界对他的传言,微博在宣发完电影后就卸载了。赔了一大笔违约金的他如今一穷二白,连日常生活都需要友人接济,哪来的功夫去在意艺术的好坏。古人云: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如今他连肚子都填不饱,何来艺术可言。
按照他说的位置,顾流安将车子停在一家快捷酒店,昏暗不明的灯光看着就不像什么正经居所。
庄望舒不甚在意,和他道别后就下了车。
顾流安皱了皱眉:“庄望舒。”他喊住正欲离去的背影。
“顾总还有什么事吗?”庄望舒回头问道。
“收拾收拾东西,下来我给你找个地方住。”
“不用了,这地方住着挺不错的。”
“如果记者发现你住在这种地方,我相信第二天的娱乐新闻头条肯定是‘知名归国导演与万泰合作疑似“翻车”,内幕亟待揭秘’诸如此类的。万泰的股价会如何,庄导有考虑过吗?”
“顾总既然盛情邀请,那我也不好推辞,不过我得提前声明住宿的费用还得请您先帮我垫付,毕竟您也知道我赔了违约金后一穷二白,所以多谢顾总的美意了。”
“油嘴滑舌,上车。”
庄望舒不以为然道:“我东西还在上面,要收拾完才能走。”
顾流安抬腕看了一眼表:“我给你十五分钟时间,十五分钟后如果你还不下来,那你那些东西我想也没有要的必要了。”
“顾总随意。”庄望舒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径自朝楼上走去。
迈入暗处,庄望舒才长叹一口气,自嘲一笑:“没想到演戏这么累,也难怪他当时会说那种话。”
他随身带的行李很少,出了几件衣服之外,贵重物品全都寄存在好友家里,代为保管。不到十分钟,顾流安就见他提着箱子从楼梯上下来。他把钥匙交给前台老板娘,拿了押金后,朝车子这边走来。司机打开后备箱,庄望舒把行李箱放了进去,随后坐慵懒地坐了进来。
顾流安冷冷道:“你倒是惬意。”
“人生不易十之**,享受当下才是最为重要的。日子不能从前往后正着数,得从后往前倒着数,这样才会显得更加珍贵。”
“歪理邪说。”
“顾总是正人君子,我自然是比不上的。”
“庄导不必刻意恭维我。”
“顾总既然不喜欢听好话那想听什么,告诉我一声我,以免我马屁拍到马腿上。”
“我记得庄导以前话不多,怎么在国外呆了六年,人被夺舍了?”
“顾总说笑了,这世上有谁能一成不变呢?”庄望舒单手撑着脑袋,望向车窗外不断变换的景色。
不知道过了多久,庄望舒听见那个熟悉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下车。”
庄望舒这才睁开眼睛迷迷糊糊地问道:“这是在哪?”
“下车。”顾流安没好气道。
司机将车子停在车库后,和顾流安打了招呼,径自离开了。庄望舒下车后,拎着行李跟在顾流安身后。上了电梯一共只有六层,刷卡之后电梯自动到达指定楼层。
入户前,顾流安又刷了一次卡,庄望舒啧啧称赞:“国内住宅的**性就是高,不像国外,高档小区都会被撬锁。”
顾流安睨了他一眼,他果断选择乖乖闭嘴。
进屋后,顾流安给庄望舒拿了一双新拖鞋。换上后他见顾流安朝房间走去,以为是要去告诉他哪个房间是他住的,便跟了上去。顾流安推门时突然停住:“我去洗漱,庄导想一起?”
庄望舒大脑短路了一瞬,随即道:“多年不见,顾总竟然有了这种癖好。”
顾流安没理他,进屋反手把他关在屋外。
庄望舒一个人站在门口,故意大声问道:“顾总,我睡哪个房间啊?”
顾流安没好气地回了一句:“爱睡哪个睡哪个,没地方睡就睡沙发。”
“好的顾总,我一定会好好听你的话的。”庄望舒有意提高音量夹着嗓子说话。
顾流安屋内的没理他,他也不再自讨没趣,拖着行李箱住在另一个带有卫生间的房间。
“有钱人就是不一样。”庄望舒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发呆。
没一会儿手机突然收到一条消息,他看了一眼,是一条好友申请。头像是一张风景照——蓝调时分的圣塔莫妮卡海滩,昵称是LA。庄望舒的心猛然一颤,他极力平复自己的情绪,点开顾流安发来的添加好友申请语:明天懋林要打卡,不要迟到,洗漱用品浴室都有新的,你要想用可以用。
庄望舒无奈地熄屏手机,拿好换洗衣物就去洗漱了。
许久未睡过如此舒适的床,庄望舒洗漱完,倒头就进入了梦乡。
1:理查德·马克斯的专辑《Repeat Offender》中的一首
2025修稿大吉[三花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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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Part 1 久别偶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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