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漫过玻璃幕墙，顾流安的指尖在檀木办公桌上叩出断续的节奏。圣塔莫妮卡的晚霞正在十二小时外的太平洋西岸燃烧，而此刻北京的初雪正簌簌扑向落地窗，在暖气氤氲的玻璃上凝成转瞬即逝的泪痕。

相似的黄昏总让人恍惚。记忆底片在时光显影液中浮出旧日轮廓——696夜市蒸腾的烟火气里，炸酱面摊的油灯在暮色中摇曳成破碎的光斑。中年妇人擦拭桌案的抹布划过陈年油渍，京片子的尾音裹着豆瓣酱的咸香，与加州海风里漂浮的《California dreaming》在时差中重叠。

“我能问你个事吗？”

回忆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割裂。顾流安转动真皮座椅，看见庄望舒站在逆光处，睫毛在眼下投出蝴蝶振翅般的阴影。那人指尖无意识摩挲着青瓷杯沿，釉色映得指节愈发苍白。

“你和Ava是我想的那种关系吗？”

这个问题像枚生锈的图钉，猝不及防扎进记忆的软肋。顾流安想起三年前圣塔莫妮卡海滩，庄望舒调试相机参数时被海风吹乱的发梢。那天Blue hour的暮色正从靛青向绀紫过渡，浪尖碎银般的月光落在他侧脸，让那句“想要永远停留在此刻”的醉语变得真假难辨。

“她说她一个人打车回家害怕，”顾流安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代驾费够买三箱汽油的时候，我不介意当护花使者。”他故意让尾音沾上轻佻，却在抬眼时坠入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眸——比那年加州的夜空更深邃，倒映着此刻办公桌上孤独的台灯光晕。

雪落无声。

木门轻启的瞬间，二十四度的暖流裹挟着雪梨木熏香扑面而来，而庄望舒执杯的手悬在半空。

几人交谈的间歇，顾流安再浅尝一口杯中的酒液，嘲弄似地笑道:“庄导的酒里有大西洋的味道。”

“顾总慧眼。”那人将酒杯轻转半圈，杯壁上顿时星河倒悬，“这是2015年的纳帕谷私酿，暴雨那年葡萄藤在泥泞里开出的花。”

纳帕谷，顾流安的回忆再次闪回加州那个燥热的夏季。

散席时雪已积了半掌深。顾流安望着前方深灰色人影，看他肩头积雪被霓虹染成破碎的虹。当司机将辉腾缓缓泊在快捷酒店斑驳的灯牌下，车载香氛里残留的雪松气息突然变得刺鼻。

“收拾东西。”话出口的瞬间，顾流安听见记忆里圣塔莫妮卡的浪潮声，“明天头条写‘新锐导演流落汽车旅馆’，万泰的公关费够买下整条崇文门大街。”

庄望舒转身时，雪花落进他微敞的衣领。暗红色围巾在寒风中扬起一角，像极了那年蓝调时刻天幕尽处将熄未熄的晚霞。

“顾总总是算得精明。”他指尖划过车顶积雪，在金属表面留下蜿蜒的银河，“就像当年算准Blue hour的那十六钟。”

“你听过Blue hour吗？”庄望舒望着远处渐渐落下地平线的红日，暌违已久的思绪再次翻涌。

“那是什么？”

“它通常发生在日落后的大约十五到四十分钟之间。具体来说，当太阳位于地平线下负四度到负六度之间时，天空会被渲染成静谧的深蓝色调，这就是所谓的Blue hour。这个时段非常短暂，大约持续十六至二十四分钟，因此也被称为一天中的“彩蛋”时刻，是摄影爱好者捕捉美丽瞬间的黄金时机。”

“珍贵的东西都是转瞬即逝的，所以——”顾流安朝他露出一个天真无邪的笑容，“你想要拥有他吗？”

“我？”庄望舒身上的酒精弥漫在车内，他凑在顾流安的耳边轻声道:“我想……”

温热的气息轻轻擦过耳边，他不知所措地咽了一口唾沫。

“Felix。”

暮日下蓝橙紫三色渐变的天空宛如莫奈的笔触，让他有一瞬失神回到了角色中，他回望声音传来的方向露出了一个Felix式笑容。

快门的咔嚓声让他如梦初醒般重返现实。直到加州骄阳似火的夏季过去，北京白雪皑皑的冬季来临时，他才发觉一切都只是庄生晓梦一场空。

车载时钟的数字跳向九点整。顾流安突然意识到，自圣塔莫妮卡那个黄昏至今，原来他们早已在无数个平行时空里，将转瞬即逝的蓝调时刻重复了九万三千六百次。

此刻庄望舒的呼吸轻扫过后视镜，睫毛在眼下投出蝴蝶的残影。当辉腾碾过积雪的第三道街口，顾流安终于放任自己相信——有些相遇从来不是偶然，而是无数个刻意为之的必然，在时空经纬中织就的宿命之网。

暗夜无声。

身侧的人已陷入浅眠，发丝间萦绕着雪后青竹的气息。顾流安升起后座的挡板，随后伸手欲调高暖气，却悬停在庄望舒微颤的睫羽上方。黑色的车载屏幕里，倒映着自己正俯身靠近的身影——如同追逐暮色的信徒。在最后一缕天光沉入海平线前，偷吻即将消逝的蓝调时刻。

回家后，顾流安拿出一双没有拆封的新拖鞋给放在门口，准备径自回房间洗漱。

庄望舒一直跟在他身后，他突然停住脚步，一个恶趣味在脑海中成型:“我去洗漱，庄导想一起？”

庄望舒肉眼可见地怔愣片刻，轻笑一声道:“多年不见，顾总竟然有了这种癖好。”

顾流安对他的话不甚在意。

庄望舒一个人站在门口，故意大声问道:“顾总，我睡哪个房间啊？”

“随你。”

“好的顾总，我一定会好好听你的话的。”

进屋后，顾流安想起庄望舒回国后还没有他的联系方式。他不想让自己显得太主动，深思熟虑一番，他点开顾津曦推给他的微信名片:明天懋林要打卡，不要迟到。输入完成后，他觉得自己的语气有些生硬，想到他或许没带洗漱用品一类的东西，又补充了一句:洗漱用品浴室都有新的，你要想用可以用。

发完消息后迟迟没有回应，等待的心在一瞬间落空。他下床拿出庄望舒在席后给每个人的准备的礼物。

Sauvignon Blanc。

他打开礼盒，赫然入目的英文再次唤醒他尘封已久的回忆。

秋日的大熊湖边，红枫在微凉的初秋漫山遍野地肆意生长。

“你说为什么‘Sauvignon Blanc’要被翻译成‘长相思’三个字？”几人围着热炉准备享用午饭，庄望舒拿出自己带的酒——一瓶纳帕河谷产的长相思。

“或许因为它味道的独特，让人念念不忘，故而叫长相思。”停顿片刻，庄望舒又道，“满山的红枫伴上这瓶酒，倒是让我想起一首词。”

“嗯？什么词？”

“南唐后主李煜的《长相思·一重山》。尤其是与那句‘相思枫叶丹’，格外适配。”

“相思枫叶丹……”顾流安低声喃喃，仿佛那五个字带着某种魔力，将他拉回了那个瞬间。那时的他，还无法理解庄望舒眼中的深意，只觉得那不过是一句诗，一种浪漫的形容。可如今，当他再次面对这瓶酒，面对那些未曾消散的记忆时，他才明白，原来相思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扎根，像那满山的红枫，悄然染红了他的心。

顾流安将酒瓶放回床头，转身走向浴室。温热的水流冲刷着他的身体，却无法洗去那些萦绕在脑海中的画面。他闭上眼睛，仿佛又看到了庄望舒站在逆光中的身影，睫毛投下的阴影像是蝴蝶的翅膀，轻轻颤动。

……

洗漱完毕后，顾流安披上浴袍，走出浴室。由于洗澡时间过长，导致他无法用指纹解锁。他擦干头发，走出房间。停在他卧室门相对的门前。方才他听见庄望舒走动的脚步声，猜测他应该是选择了这间卧室。

他在门前徘徊片刻，听屋内没有动静，他的手停在半空。

也对，现在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了。从他选择回国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会负债累累。终究还是放弃了敲门，让他睡个好觉吧，一切等明天再说。顾流安压下心头上涌的万般思绪，悄然离开了。

躺在床上的顾流安思绪万千。直到闹钟响起，智能家居缓缓拉开窗帘，当第一抹曙光照进屋内，他下意识的闭上眼，才发觉自己竟是一夜未眠。

?回晚点放在ao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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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Part 2 Sauvignon Blan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