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的月光像液态汞银渗入窗棂。庄望舒起身推开窗,旧金山往事便随着初春的雪霰簌簌坠落。暖气与寒流在触及对方的瞬间变得朦胧,碎玉在掌心洇开成银河的泪滴。雪化为一滩水于掌中,手掌也被雪冻得通红,他们谁也没饶过谁,谁也没放过谁。北风呼啸,与氧气面罩下沉重的呼吸声重叠。冰雪沿着记忆的毛细血管攀爬入旧金山唐人街区杰克逊街845号东华医院的病房内。
前几日右眼皮不断的跳动如今有了解释。病房上奄奄一息的女人用尽全身力气,说出了这辈子都将烙印在庄望舒心中的三个字:“安乐死。”
大脑在听见这三个字的一瞬的宕机。庄望舒不知道她在说出这三个字时有何作想,但于他而言,这三个字如同梦魇般缠绕在他身边,在午夜梦回时,令他冷汗涔涔,四肢惊骇。他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对医生说出“Euthanasia”那个单词,只记得神父的祷词伴随着海鸥的嘶鸣,他将她们的骨灰撒入太平洋。
那个女人随着年纪的增大渐渐开始信仰基督教。起初庄望舒以为她是因为爱人的离世而沉溺悲痛无法自拔,借此抚慰自己的心灵。后来她每周日都去教堂做礼拜,晨昏定省,雷打不动。庄望舒不理解,这个世界上怎么会相信有神明的存在,还认为神明能解救人类。直到他也像她一样爱上了一个人。他想起在她生前曾经对她说过的那句话:“月月,命运将我们推入各自的深渊。当我在唐人街遇见Philomena,十七岁的诺言突然开口说话......”他开始期望世上真的有神明的存在,能让他这飘渺无依的灵魂有一处寄所。
一整个大四,他都泡在图书馆内查阅相关书籍,研究宗教相关的知识。渐渐的,他觉得自己的精神世界空虚单薄,为了缓解压力,他学会了抽烟。不过研究总监给予他的不仅只有不堪重负的压力,亦有文思泉涌的灵感。让他在三周不到的时间就写完了一本两万字的剧本。那年他大四毕业,整天待在公寓里。七月下旬,他接到派拉蒙的电话,问他是否有兴趣签约合作,他才在毕业后第一次离开他的公寓。
为了迎接新的生活,他将公寓好好打扫了一番,随后回了电话,将聊签约具体细节放在两周后的周六下午。
期间他回了一趟旧金山——那个女人生前的住所。飞机落地的那一刻,他神情恍惚。他以为自己再也不会踏足这个城市,它会在他的在他余生的记忆里被时间掩埋。
故地重游,旧梦重温。当他推开房门的那一瞬间,扑面而来的灰尘让他不禁剧烈的咳嗽。屋内摆放着各式各样的照片,有那个女人自己的照片,还有那个女人的爱人的照片。看见二人幸福的模样又想起自己对于顾流安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他自嘲地冷笑。她房间的桌上摆着《十架君王》,里面夹着的一张照片和几张洇着安息香的羊皮纸。母亲与Philomena的合影在暮色中泛黄,两个女子的笑容像并蒂莲绽放在禁忌之河。基督教堂的彩窗将她们的身影切割,红宝石与蓝宝石的光斑在忏悔室游移,如同但丁笔下的炼狱回廊。
纸张上赫然入目的两个字刺痛了庄望舒的双眼——致月月的一封信。他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摄了一下。他平复情绪,继续阅读纸张上的文字。
亲爱的月月,我不清楚你看到这封信时我是否还在人间,但我想告诉你生老病死人之常情,不必替我悲伤。或许你可能因为生气根本无法阅读这封信,但作为母亲,我仍抱有一丝侥幸地写下它。于我和你父亲的婚姻,我们从未对你解释过太多。我知道他对你来说很重要,你来美国的目的也是为了实现他年少时的梦想。我想他在天堂看到你能健康长大,成为现在的自己,他一定也会很骄傲。我明白你当初对我改国籍,以及和Philomena结婚的抵触。
妈妈从未告诉过你我在同你父亲结婚前发生的事,现在,我把它当做一个故事讲给你听,希望你能耐心看完。
我曾经在念高中时作为交换生在美国生活过一个学期。那时候我大概十七八岁的样子。在我交换的那所学校里,我认识了和我的同班的Philomena。我刚开始也将我们的感情视为友情,渐渐的,我发现每当我需要她时,她都会出现在我的身边。那是我第一次体会到被呵护的感觉。你外公外婆在我小时候经常出国做生意,一去就是好几个月。我一个人在家生活习惯了,人生就是孤独的一个人走到黑。直到遇见她,我才发现我也是需要被照顾,被爱的。那时候我们几乎无话不说。她告诉我他的父母似乎因为感情破裂,而在讨论离婚的事情。他的母亲一向偏爱弟弟,一定会带他走,而自己将会和父亲生活。后来我离开时和她说我一定会回来找她,让她等我。结果回国后,我就被家里安排相亲,认识了你父亲。我曾经想过和你外公外婆提出让我出国继续读书这个想法,但是我退缩了。我当时觉得年少时的一句戏言,Philomena一定不会当真。而自己即使去了美国,也不可能违背家人的意愿和她在一起。在百般纠结下,我选择将真相告诉了你的父亲。我不想让一个无辜的人因为我而遭受婚姻的欺骗,可是我不曾料到他对此并无厌恶,仍同意与我结婚。婚后他对我很好,就像你看到的那样。我们相敬如宾,但无奈在双方家长对孩子的急切渴求之下,我们必须孕育出一个结晶。我知道你的父亲对我有感情,但碍于我个人原因,最终决定通过试管的方式去创造你的生命。刚开始我犹豫过,但怀胎十月,到你出生,我体验到身为你的母亲的快乐——拥有无比的荣耀和自豪。随着你年纪渐长,我和你的父亲不可避免的老去。当知晓你父亲飞机失事,我同样很震惊。身为一个母亲,我害怕你拥有太大的心理压力,所以为你申请了美国的大学。我知道这或许于你而言意义不大,甚至你可能会责怪我多管闲事,但我必须要这样做,必须要让我的孩子走出阴郁,去迎接新的人生。我无法看着他一直停留在沉痛于过去的痛苦,无法自拔。不过也许是命运对我年少无知的惩罚,当你选择在美国读大学时,一切都如命中注定一般,我与Philomena再次邂逅。我想或许这就是所谓的命运。出乎意料的,她与我不同,没有结婚生子。她的父母离婚时,她已经上了大学,也再也不曾见过他们。那年加州同性婚姻正式合法,她提出想和我结婚。我本想同意,但考虑到你,我动摇了。月月,我认为我既然养育了你,便理应对你负责,看你一步一步长大。可上帝总爱捉弄苦命人,在她向我提出求婚后的三周的体检中,查出她患上了癌症。或许你不曾见过癌症患者的痛苦,但我深有体会。我的爷爷就是因为癌症病逝的,在他生命最后的那段时光里,他浑身上下插满了管子,戴着氧气面罩,毫无尊严可言。医学上说癌症的基因可能会有所遗传,在决定生下你之前,对于这个问题我也很纠结。我害怕我携带这样的基因,使你在未来可能也会患上这种病症。周围的人了解我的顾虑后,都说我杞人忧天。我心存侥幸做出了一个不知道是否正确的决定,但我从不后悔这个决定。
这一生我做了太多错事,我知道你不理解我为什么在Philomena去世后开始信仰基督教。其实与其说去信仰神,不如说是我在赎罪。无论是向你父亲还是向已经去世的Philomena。我这一生的罪孽太重,所以当我查出自己患病时第一反应竟然是松了一口气。我每日虔诚的祈祷终于被少给所接纳,他终于肯收去我罪恶满身的灵魂。
我想你不必悲伤,就像《十架君王》?中所说的那样“基督的死亡不是悲剧的终点,而是神圣逆转的起点”。
收拾好东西,庄望舒离开旧金山。回到洛杉矶的公寓,已临近午夜。
独特的自倚靠在阳台上,街上隐隐约约响着警笛声。于他而言,这种声音已是见怪不怪。他忽然回忆起那天他看完Blue hour,他送他回家。他离开后,自己生出一股莫名的不舍。但没有理由挽留,他只能在阳台上目送着那辆黑色凯雷德的离开。那是他第一次读懂《传道书》?的隐喻:神在时光里埋设镜宫,所有相遇都是倒影的重逢。
公寓里,他点开语音信箱听那句他已经倒背如流的录音,一时思绪万千。在记忆的暗房显影成三十秒的永恒静默。他忽然明白,所有离别都是圣维罗妮卡的面纱——我们永远无法完整拓印爱人的容颜。直到传来飞机登机的提示广播,语音信箱里的人声才再次开口,“等你回国后,来北京万泰公司找我,我们再补拍一部电影……”
清白的月辉为深蓝的夜幕笼上一层薄雾,但庄望舒却只觉笼上薄雾的不只有夜幕。
夜风拂过,庄望舒看着月亮云起云涌中淹没,美得朦胧。
庄望舒将手中燃烧殆尽的烟熄灭,他淡淡道:“恨君不似江楼月,南北东西,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言罢,他转身离开,独留那一场夜色于窗前。而他的声音,湮没在冬日的夜风中。
1:《十架君王:理解耶稣的生与死》是美国神学家、护教学家提摩太·凯勒的作品
2:《传道书》:《传道书》是《圣经》智慧文学中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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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Part 3 恨君不似江楼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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