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一回 未若柳絮因风起

遥望长空,见一薄虚影自天际之畔而坠,又缈缈乎轻盈,随风飘摇,待风止树静,一人靸着蝴蝶落花鞋翩翩然下至,可见那烟波秋水,两弯蹙蹙缀秋眉,姣花娇颊含红雾,一点心思两靥愁。

黛玉刚站稳了脚步,飘飘然乎还未醒过神来,只得一手执帕低垂着头擦拭着额上新冒出的汗来,偏觉钗环摇摇欲坠,便以另一素手斜斜扶着。还裹着的大红羽缎对衿褂子尚且透气,欣然不必忧心寒热骤替。

黛玉抬眸四顾,只见自己来到一处陌生之所,观亭檐四璧,竟与清风大不相同。不似贾府雕雍画贵,只见亭台水榭壮丽间倾颓,屋顶或悬或斜,周遭朴素清雅,依山傍水之余独有风绵沁出,奇山和谐,其水自然,虽是人作,宛自天开,端端一番风味。

想着应是来到了他人屋界,幸尔非阎地,忧心出太虚。往前种种不得作数,黛玉却也记得石记一世盘锁轨定,而今书截人散,尘心逸眠,又离了太虚,想着太虚小童应来踪,便也放下心来,只安心等着罢。

看时还长,黛玉有心将今此一遭当作出游,也算解了终日待于图咏之闷,遂何不来个心旷神怡、怡然自乐,解了困闷之乏也算不错。

环顾四周,便要往这前方路径抬步而去,俄而,眼前忽从上落下片片雪花,风过眉梢夹着丝丝凉意,因四下无人,黛玉随即另掏出一方豆绿手帕,将将覆在半面。所幸风儿不大,只雪花潇潇落下。

过一处白墙,那头传来声响,想着应是主人家吧,黛玉便端直了身子打算绕过长廊往那头去。面色微红,眼睫颤颤,黛玉心中思索着该如何向他们解释自己因何故突入此地,想是太虚之言他们大抵不信的,荒口欲言却也不能,两难之际黛玉决定还是先着向主家致歉再说其他,万没有自己呆立在此等着主家来察的道理。

越发近了,声音愈加清晰,有三两厚沉声、三两低语声、三两银铃声,皆是正圆风清之气。人常说,以声鉴人,以音判形约莫如此了。

欲过转角,突闻走廊另一头传来一两窃窃、二两私语,打眼一瞧,两同衣着异饰状环髻从仆各托着果盘往这边走来,黛玉饶显羞涩,紧紧捏着巾帕一角提心看她们走近。

黛玉不想被他人指为窃贼,也对接下来的碰面油感害怕,却也晓得自己做不来那偷偷摸摸的贼鼠模样,也不妄寻思着找扇偏门溜走,待目光凝神思索片瞬,也斟酌着往前迈了步伐。

将将迎上前去,却不料两人捧着瓜果径直从身旁走过,面容无波无澜、无惊无惧,好似听不见声,看不见人影般直直掠过。

一时之间竟不知该作何感想,说愤怒吧却也不算,说失落好像有点,却又还有其他感受盍待形容,黛玉一时间将一口气憋在胸前,不上不下难受得紧,却也不敢声张只能暗自压下,眉眼间却也是添上了几分惊愁。

要不是知晓自己与她二人素不相识,黛玉便也是要惊惧三人可曾有过怨怼,不然她二人如何能看着自己客客气气迎上前来却目若空无的不予理会,何况自己实在突兀在此。

无法,黛玉只能循着原先的步伐转角而过,见那二仆也往那处而去,黛玉顿时知晓那头的应当是主人家了。

伴着雪片飒飒落下,还未走到前去,便堪堪见一小女着鹅黄小袄,袖口肥大,翠青裙纱高曳翩翩,腰间系有一条粉白帛带束缚,盈盈如水目光所至是一片霜茫,皓白涩齿轻开,清声脆耳,就是一联句接上,“未若柳絮因风起。”

黛玉心中大赞,此句其言之漫烂,其意之幽境绝非词藻堆砌可成。轻灵飞雪飒飒起,便也是像极了柳絮因风而起,飘飘然无所依,缈缈乎何处去,境意悠然存凉意,字表切切却凄融,其才思敏雅致锐,心腻绪长之意震震。

院中几人亦是赞叹,遂又接着往下论文辩义。见此,黛玉踌躇不前不知如何开口,贸然打扰突现此地已是不好,如若再无礼打断眼前几人的谈文断辩,更是不好。可此处不曾有奴仆帮着引见,此前的两名女仆也早已放置好瓜果有序退下。

微抿了抿唇,不自觉执手抬致胸前,犹豫着、纠结着,双眼坎坷纠结望着前方几人,彷徨间,黛玉也渐渐为几人的话语吸引,竟一时听痴了站在原地,也忘了此前心思,只一门跟着那高言阔论游走,听到有趣时也是微扬了唇角笑开颜。

只一点,几人话语间的事件皆不为黛玉知晓内情,每每都要细细着听到后面才能大致摸出辩语中心。却也幸好,就这样打发着时间过去,无一人察觉黛玉的到来,等醒神,此间话也就此了却,几人且将逐一离去。

不曾想,大小男子却也如此不知礼数,见了黛玉也不问话,就此跨步离开,更有甚者不喊借过,急急向黛玉这边冲来。惊惧之下不及闪躲,黛玉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他人穿身而过,如此更是惊得黛玉险些要呼不出气来,一双眉眼早已在两处眼尾凝起来泪点,薄唇微张只有截气的,心脏嘭嘭嘭的仿若要跳了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一双素净凝脂白玉手在黛玉眼前挥了挥,眼中片片鹅黄掠过,听得呼喊黛玉才恍然回神。

“嘿!嘿!你是谁呀?怎的在我家?不记得今日有客来呀?近日也无拜帖。”

眼前的小女一身鹅黄称得她是娇嫩可爱,面色称得上好奇可亲,见着黛玉自己这个陌生人士也不慌张,言笑宴宴。

“我…我是扬州巡盐御史林如海之女林黛玉,母为荣府贾敏。我不知怎的,就到了这。”黛玉有些羞愧,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眼角却也尤为在意的觑着少女的反应。

“扬州?是寿阳吗?巡盐御史林如海?不太认识。既是扬州巡盐御史之女,怎的会来此处,扬州离这里可颇远。你可是会戏法吗?怎的刚刚有人撞你也不闪开,竟也就如此过了去。”

“我……我……”黛玉面红耳赤,既是羞的,也是急的,手指缠了帕子不自觉往面上挡去。

“别急,慢慢讲。我是陈郡谢氏安西将军谢奕的长女谢道韫,这里的主家是我叔父谢安。”

说罢,谢道韫引着黛玉在石椅上坐下,絮絮叨叨的和林黛玉互换着消息,心扉皆开。然时限所制,彼此只简单交流了生平和重要事迹,其余按下不论。

等双方言毕,两人皆面面相觑对而无言,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谢道韫心中是惊奇、是欣喜、是激动,黛玉则是觑着谢道韫脸色放下了心中的一块大石。

“你可信我?”

“自然,国有四海,地有五湖,天有寻常,世有多商。看着你应是比我大,我便喊你姐姐可好?”

黛玉动容言谢。“谢你信我。这有何须得斟酌的,尽管喊便是了。妹妹。”

“姐姐!那你什么时候会离开?”

“不知晓,按着你刚刚的推测,我如今应是魂体了,若是随意出去,怕不是要被当作了精怪找道士来收我。”黛玉愁容满面。

谢道韫宽慰道,“如今我可容你在这一处呆着,过些安稳日子,待到太虚童子接来了,你便再作告辞。只旁人怕是都看不见也听不见你,我若在人前与你一处谈话,是要被当作疯子的,赶巧现下日头已晚,各自忙去了四周无人。”

“往后几日你便待在我房中吧,若是想出门望望也可,与我说一声便好。”

“这怎得好,也是妹妹善心容我在此处,再是随意出去便是不好的。再则是我身为女子,自是谨言慎行,今多有不便,出门此事便也算了。”

“这有什么。东晋风尚脱逸高雅,莫说出门了,清谈之风甚盛,且如今日你之所见,自可不分男女各座,皆可同为谈辩。你若是想,我报了门房一时把门开了你自出就行,只是无法为你带上几个奴仆,若是遇上了像我一样能望见你的,一时发了难也是不好。如此也是有些麻烦。”

“无妨,若妹妹不嫌弃,你若有出去的闲暇,能够带上我便好,只想着望一望这与众不同的京都,也算是让我开了眼的,倒也不枉来此一遭。”

“这是自然!若你想,只需同我说罢,我差了人收拾妥当便可出门,正巧几日后有一论场,我可携你同去。”

“那岂是好!如此我便谢过妹妹了。”

“无碍。”

“说来不好,刚刚我在一旁听了你们几个言谈,片刻倒也罢了,只其言太过高远,一时不察便是如今。”黛玉顿感羞愧,却也不得不说出口,起身向谢道韫行礼致歉。

“这有什么,姐姐应是颇有收获罢,不然何须听如此之久,只待我们转了话题堪堪开个头便可询声。想来姐姐也是多有思虑,不想无端扰了我们兴致,更甚者也为言语吸引就此随了下去。既如此,姐姐可和我说说?也当是与我辩论辩论。”

黛玉自是没有不好意思的,不说如今两人渐渐熟络,就是听了谢道韫此前的谈语,也是有了倾诉之想的。

“情之首切的当为妹妹说的‘未若柳絮因风起’那一句了,一闻词意二言哀思,其思缓有切切之意,却不似妹妹你这个岁数的女孩说出的。”

“只是感而发罢了。”

“是如此,妹妹文采着实聪敏,且这一句当时便是直接勾起了我的心思。”

“哦?如何说?”

“当时雪落纷纷,风霜简简,若是他人见此缥缈之意,有柳絮之思,自会说莫作柳絮。但你独入未若,将本就易摧的柳絮更添一丝风霜,更加一些情味。”

“又或者,世人更欢喜去说风雪的冷冽和严寒,即便有哀切之意,也更欢喜在风雨飘渺中将其诉说出来。”

“再者,古人诗词写风雪,其中凄寒亦多比作噫唏嘘,非是叹此生难坎,便是作当间劫难。何至于斯既无意气也无垂泠的将风雪说得如此风丽,字句婉清不失典雅,入点清奇不逊风色。”

“然,可想莫盼,世间万物莫过如此,随风飘扬,如霜似雪。譬如来日,作比今朝,当时来此未若间。”

“何至于此,当时作出此句,不过也是有感而发,更多的是因着家中教导,于诗词一场更加机敏,斟酌着联合出来罢了。”

“我并无如此多的想法,纷雪飘落自如柳絮随风,倘若全心望在了前头那处,也是不好,偏霜雪柳絮飘至皆不由心,你才去联想到那莫若浮萍的荒茫之境吧,不曾想却勾起你忧愁心思了。”

“只我在看字语行间随处之意,是缥缈,是虚妄,是不定,是随风,我心望去,譬如人之立世,莫比海上帆,也做溪中叶,自是飘零自是流落,众人芳芳恰如落雪纷纷,众数多而众因同。”

“既是如此,我竟识而不知,看来我多活的这些年岁也是虚晃。”

“姐姐不必如此,自人有自人的境界,只望前看便也做了一番风丽人。”

“是。”黛玉暗自思量,越想越觉着悲怆,虽那石头记已断,太虚一幻也早已成为此书内的数魂归地,自问飘然欲仙风的绛草仙子该是如何,却也抵不住瑶台望月时分心中那挥之不去的闷气,该作何解,黛玉尚且不得而知,也只能够置在一旁。

值此之际,窗户大开,有一狂风袭来,黛玉魂体逐渐随风消散。黛玉隐隐预感此乃自身机缘,遂不再语,只对着谢道韫言,“不必惊慌,此乃我身机缘,若有朝日,必再来望,今日与你相交,我心甚喜。”言罢,黛玉彻底消散在风中,谢道韫见此更加笃信黛玉太虚之言,然今日之事过于虚妄,便以为黄粱一场,未曾与他人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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