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十六堂课

县西。

顺着洒金街走到头儿,再往右一拐就是张休复家,小路两旁是成片的青竹,遮着盛夏的毒日头,一转过来便有凉风扑面。

太阳挂在头顶也晒不着,是个避暑的好去处。

他三年前考中状元,为着面子上瞧过得去,当时的知县遣人把他家破败的屋子好好修缮了一番,两开间拓成三开间,还附带了个别间圈在围院里,充当书房。

原先不像样子的黄土坯换成白墙黑瓦,衬着翠竹如画。解闱也是在八月上,热时候,窗槛安上铺着绿竹篾的纱。

外面还好说,家里物件都是用惯了的,张休复没让动,只自己安置了书房。是以屋子外面瞧着好,内里却是看不过眼。

张休复回到书房,身上又密密的出了一层汗。他把后壁的吊窗支开,既通风还瞧不见屋里的模样。费着劲儿脱了外衫,中衣领子也撸了下来,露出白皙的后背,伤口晾着要好得快些。

张休复虽然瘦但肌理分明,他在京里也不惯有人伺候,是个凡事亲力亲为的主儿。

白玉似的肌肤上满是交错的鞭痕,最长一道从左肩头开始,斜斜的穿过大半个后背,昨儿裂开了,结痂边缘隐隐发着白,看着就牙酸。

这番动作下来,又是一阵儿刺骨的疼。

男人眉头紧蹙着,直到坐在案边才舒展开些,他浑浑噩噩的翻着手下的书,思绪不知道飘到哪儿去了。

张休复自小就谨记着,不给旁人添麻烦。年纪大点儿有能力了,恨不得把所有力所能及的担子,都往自个儿身上揽。

旁人对他好,便当恩情记着,总要回报的,不能欠着。

不是没人待他好,可最亲近的温老师,对他来说也是责任更多。对他愈好,他愈惶恐。

时日久了,便也习惯了。乍一下有人同张休复讲“别当全天下就你有个善心,什么事儿都往自己身上揽”这种话,他甚至是有点迷茫的。

他想起娘亲刚过世的时候,他舅舅碍于街坊的议论,把他接来自己家养,也是想贪他家的房契。

舅舅听张休复说想把家里屋子卖了继续读书,当即一个巴掌扇了过去:“你爹娘都被你克死了,连份家当都没留下,老子凭什么供你?”

张休复那年不过十七,搁在其他人家,不过还是个贪慕嬉玩情爱的半大孩子罢了,他却已经明理懂事儿的过分。

他寻来家里族长把自家房契讨回来,拒了想要供养他的亲戚,自个儿一人过活,直到现在。

“担子”这种东西,自个儿揽的就得自个儿担着,原是再合情理不过的事儿,今日却被人打破了,一个个上赶着分担。

张休复心里喟叹一声,定定神提起笔来,明日的讲义还没理完,做什么也不能耽误给学生上课。

*

暮色将至,日头掉的就剩下一点儿,东边月亮浅浅升起来,日月同天,只有盛夏才有的景况。

天边一道瑰丽的火烧云,红潋潋的惊艳。

屋里点起了灯烛,窗棂上印出个不甚分明的人影。

张休复理完讲义,正在闲闲的看着书,屋外由远至近传来“哒哒”的马蹄声,而后戛然而止,显然是停在了院里。

他外衫早就穿好,听见马蹄声停下便出了屋,见着今天上午那个不听话的姑娘,飞身下马,动作洒脱又利落,鲜红的裙裾在半空划出道弧线,像簇烧起来的烟火,拙进他尚且迷惑的眼里。

夺目得很,看得人移不开眼。

雄俊的枣红马短促嘶鸣着蹭了蹭主人的脸,便安静下来,前蹄刨地咻咻得喷鼻。

少女娇艳的小脸贴在马鬓毛上,颈子上的痒痒肉被蹭到,一边往后躲一边笑弯了眼,活似东面半边天挂着的月牙。

瞧见男子出来,于虞惯性紧张的捏捏袖角,一手握着缰绳,微低着头,眼却直直盯着门口的张先生。

“先生…”

“于虞?天这么晚,你怎的过来了?”张休复走过来,修长的手指握住缰绳,于虞顺势撒开手,由着他牵着鸿云栓到门边的柳树上。心里默想,语调平和…应当是没有生气的。

“过来跟您说个好消息啊。”于虞双手绞到一处,娇娇俏俏的开口。

听见这话,张休复微不可察的勾勾唇角,见风使舵的小骗子,不顺她意的时候就“和你没关系”,听话了就一口一个“先生”“您”。

“什么好消息,叫你这个时候出门?”待会儿怎么放心能她一个人回家……

完了,好像还是生气了。

男子背着她栓缰绳,看不见表情,于虞急惶惶的说明情况:“寺里的灾民有地方安顿了,我家在清水街有间闲置的院子…”

张休复栓完缰绳回过身来,怔忪道:“你下午一直在忙这个事儿……?”

他本以为,于虞回了家,这事儿在她那儿就告一段落了,她能拿出自己零用的银钱,就已经大大超出她的预料了,谁想到……这姑娘真是天生一副热心肠,一次次打破他的认知。

说完张休复反应过来,小姑娘心善这事儿,他初见的时候,不就知道了。

“啊?我没有在忙…”于虞闻言不好意思的搔了搔下巴颌儿,亮晶晶的眼睛望着眼前的男人:“都是我阿爹阿娘在忙,他们听我说了金山寺的事儿……现在收拾院子去了,那儿太久没人住,得打扫打扫。”

话末,她不好意思的添了句:“我就动了动嘴。”

*

这是大实话。

她今日回去晚了,没有提前知会一声儿,许氏急得不行,于虞到家连门都没劲,话也来不及说,先挨了一顿数落,低着头绷直了身子不敢反驳。

于泰和坐在黄梨雕花木椅上,上没心没肺的端着茶杯,旁人是品茶,他是牛饮,喝完舒口气放下茶杯。

收到女儿求救的目光,他干咳一声凑到许氏身边,像模像样的安慰。

“好了,媳妇儿别生气了,吃饭吃饭……闺女这不是回来了嘛,这么大的人了,还能丢了。”

他不开口还好,一说话许氏火气窜的更旺,反手把手里的汗巾甩到于泰和身上:“还有你,就知道护着她!闺女这么长时间没回家也不知道着急!你们父女俩,一天天的就知道惹我上火,……”

“……”

于泰和挨数落挨习惯了,手忙脚乱的接过汗巾,没皮没脸的哄。粗壮的小臂搂着许氏腰,半抱半拉的往屋里带:“大晌午的,先进屋吃饭。”

瞥见于虞低着头,他亲昵的贴到许氏耳边,小声说:“别把我媳妇儿饿瘦了……”

“吃什么饭,早被你们父女俩气饱了!”许氏被他哄得气顺了,嘴上却不饶。

“娘子在上!为夫以后不敢了。”许氏坐在椅子上,长着一身肌肉的男人蹲在她身边腆着脸哄,竖出三根指头做个发誓的样子:“这闺女也太气人了,等着,我去数落她。”

说完出了门。许氏坐在屋里,听着扯着嗓子训:“怎么回来这么晚?看把你阿娘担心的!一天天的不知道叫家里人省心!给我站直了,歪歪扭扭像什么样子!”

门外,于泰和虽然嘴上训着,表情却是轻松的,给于虞使着眼色。

于虞呢,早没骨头似的倚在了门框边儿上,伸出一截藕臂,接过汗巾,擦擦额角的汗。

这父女俩合伙演戏给许氏看,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轻车驾熟得很。

许氏心里有数,现在消了气儿,也不多说话,纵着他俩演。

于虞吃饭的时候把事情原原本本交代了,不等她开口,俩人就商量着把清水街空闲的院子腾出来,安置患病的灾民。

时疾只有近距离接触的多了,才会传染。那院子旁边人家少,院里烧上醋消病,不会扩散传染。

夫妻俩合计着,吃完饭就去收拾了。

于虞耐不住性子,憋了一下午,想着今日张先生拧紧的眉,知道他在操心灾民的事儿,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

给鹤儿留了个话,黄昏时候,一道上问着路,骑马赶过来了。

*

张休复负着手,视线随着她的话移到少女的嘴唇上,约摸是因为奔波了一天,没有好好歇息,少女红彤彤的唇边上起了皮,浅浅的白。

两人中间不过一丈远,他看的清清楚楚。

“走,进屋再说。”

他原本还在寻思要不要叫于虞进屋,毕竟是个年未及笄的小姑娘,孤男寡女独处一室,实在不方便。

可现在这情况,不让小姑娘进屋歇歇喝口水,他自个儿都觉得过分。

所幸他住的偏,周边人家不多,院墙又修的高,院子都进了,旁人也看不见里面什么。

张休复家,只有书房屋内是看得过去的,毕竟后辟的屋子,不算宽大,但胜在整洁。

他在这儿呆的久,是以回乡先修缮了书房。

屋里四壁俱白,墙边摆着两排木简书架,没有多余的饰物。

吊窗下面摆着张红木桌案,木案上那本书刚刚合上,旁边烧着高高的红烛,蜡油滴在铜台上。两人带进风来,烛光一晃。

于虞跟在男人身后细细打量着…这就是张先生的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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