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十七堂课

张休复特意留着房门没关,凉风时不时灌进来,烛光被吹的明明灭灭。

他安顿于虞坐下,去书架子取了竹篾圈起的圆套子,卡在铜烛台上,烛火稳下来,从缝隙里透出点微弱的红。

“中午回家喝药了?”张休复记起这茬,回头一瞧,于虞端端正正的坐在矮圆凳上,两手搭在膝头,规矩得不行。

于虞正看的出神:“……喝了。”

“你家院子安置得了那么多人?”

“嗯,十二开间,安置得下。”诚瑜镖局学徒不少,自然是要多辟几间屋,要不哪里住下。

张休复拿出闲置的青瓷盏,倒上热茶递给于虞,浅笑道:“我倒是忘了你家开镖局的了。”

“你阿爹阿娘打算什么时候把人安置过去?我去打个下手。”

今日发生的好些事儿都超出了他的预想,不过一旦想通了,接受的就快。

就像丁大夫说的,天底下,又不是只有他张休复一人有个善心。

“啊…应该明天下午,要等我下了堂课一起去的。”规规矩矩的一问一答。

于虞坐在圆凳上,微低下头,看着眼前不过一丈远的天青色衣角,紧张的手心里都是汗,掩饰般的品口茶,喝得太急不防被烫到了,刺痛从舌尖蔓延开来,疼得她僵住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儿来。

张休复眼看着她这套动作下来,不禁失笑:“急什么?”

急什么也不能跟你说啊,于虞尴尬把茶盏放回案上,心里小声回嘴。

张休复视线不动声色的扫过少女的嘴唇,刚喝完水,嘴唇润了两分,红艳艳的。

“把茶喝完,我送你回家。”

于虞闻言连连摆手:“我骑马来的啊。”说完小心翼翼的瞧男子一眼:“先生,您是有点儿……健忘吗?”

“……”

张休复梗住了,他本就不是游刃有余的人,在这姑娘面前却好像格外的无措。良久,他舒口气,一把清润的嗓子带了几分无奈:“你看这个天,我怎么放心你自己回去?”

外面日头已经看不见踪影,只剩下天地相接处的一线红。

“没事儿……我自己回去就行,”于虞不自觉的舔舔下唇,又拿起茶盏小心的舐了口:“今天走的有点累了……”

所以放我自己骑马回去吧!于虞心里的小人疯狂呐喊。

和张先生一块儿走固然好,可今日委实太累了,她轻轻动了动脚,不想还好,想起来就觉得脚底磨得生疼。

“我骑马送你回去。”张休复没放过她这点儿小动作,当即猜出了她心里想的是什么。

“啊?好……好。”

不怪于虞反应不过来,张休复委实不像个会骑马的模样,他最初也确实是不会的,是后来在燕京学会了跑马,用的到的地方太多,可他从没想过,会像今天一样,用来送个小姑娘。

小姑娘眉尾微扬,想起了正事儿。从腰间挂着的荷包里拿出个白瓷小瓶,通白的瓶身没有半分花饰,食指长,开口出堵着裹了红布的木塞,递给站着的男人:“对了,先生,这个给你。”

“什么?”张休复伸手接过来。

本就不大的瓶子圈外他修长的手指里更显小,于虞想起自己刚握过那个瓷瓶,脸上一热,攥紧了手。

送的时候没多想,现在找理由就费劲儿了。

于虞蹙起眉头开始信口胡诌:“金疮药,嗯……万一明日碰上有外伤的灾民,也能用的上,这是我家常备的,用这个药好的可快了……”

她一直挂挂着张休复身上的伤,去翻了这金疮药出来。于泰和一行人,平日运镖难免会有危险,金疮药是家里常备的,见效极快。

给灾民用的,送来我这儿干什么?这姑娘刚刚不还说自己明日下了堂课要过去吗……

张休复还没理清这思路,余光就扫见了自己袖口处露出来的一点儿疤痕,瞧上去有点骇人。

他今日和于虞接触这么多,眼尖发现了他的伤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儿。

他挑了挑眉,没有戳穿她拙劣的谎言,难得的打趣:“那我先收下,替用得上的‘灾民’谢谢这位心善的小菩萨了,改天叫他请你吃饭。”

“那要去聚景楼。”于虞嘴快跟了句,说完才反应过来男人想到了。

一句“小菩萨”引得于虞刚降下温的脸,又烧了起来。他就在眼前站着,于虞不免紧张,分明是再温和不过的人,站在这儿却叫她控制不住的想往后退。

于虞“唰”的站起身:“那我要回家了……”

“等下,我去后院牵马。”

张休复是骑马回乡的,不过回来没用过,马一直栓在后院。

他去后院牵马过来,刚到门口就看见于虞握着缰绳在等着了。

见他过来道:“蜡烛熄了。”

男人颔首,把手里的缰绳递过去:“帮我牵着,我锁上门。”

两人离得太近,于虞低着头,露出截白皙细腻的脖颈,下意识的后退一步,接过缰绳来,门锁“咔哒”一声,缰绳又被人牵了回去。

二人翻身上马,不急不慢的往诚瑜镖局走。

张休复是看姑娘年纪小,怕她摔着,于虞是怕行得快了扯着张先生身上的伤口,总之,两人不约而同放慢了速度。

天彻底黑了下来,一弯下弦月挂在天幕上。这个时候,街上人已经很少了,铺子也多半关了门,零散可见稀疏的人影。

脚步声和交谈灌进耳朵里,叫于虞心情无端松弛了下来,不再紧绷着那根无形的弦。

路过间门口支着棚子的茶肆时,于虞听见有人小声的议论。

“哎,你们看,马上那个,是不是前段时间回乡的张状元?”

棚子正中挂着灯笼,叫那伙人把路上人影看的分明。

“还真是……”

“你说他是犯了什么事儿啊?被罢了官,可真够窝囊的。”

“嘘,小点声儿。”

看热闹的人从来不缺。

张休复这几日早便习惯了这种议论,瞧身边的姑娘低着头僵直了背,怕她尴尬,浅笑着开口道:“得,刚回来没多久,窝囊无用的名声就传出来了。”

三分真心七分打趣,这遭灾民的事,叫他真觉得自个儿无用,可现在说出口,不过是怕于虞尴尬。

他笑着说完,想再同于虞说点旁的什么,一侧头就见小姑娘腾地抬起头来,水亮的眸子紧紧盯着他,下颚收紧,一字一句认真道:“先生,我从来没认为你窝囊无用。”

“我初见你,就觉得你一身铮铮士林风骨。”

“你是……很好很好的人。”

于虞书读得少,掏心掏肺也找不出几个漂亮的词,可字字都砸在了张休复的心坎上。

行过那间茶肆,街上又没了人,静的能叫人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少女的声音又清朗又坚定,双眼一片澄澈,认真的看着他。瞧着那双黑亮的眸子,有一刹那,张休复甚至以为自己看见了神秀的眼睛。

有什么东西发出“嗒”的一声响,像面临拐弯,及时挺住的脚步。停住了,就意味着,要转弯了,意味着要头也不回的拐向另一条路。

是张休复先出声打破了这份能溺毙人的安静,他近乎狼狈回过头,不敢再看她,随口回了句:“小滑头,你把我夸出花来,我也不会还你话本子的。”

小滑头,小骗子,于虞还不知道,自己一天时间就多了这么多别称。

哦,有个小菩萨她是知道的。

“……”

不过,谁是为了那本话本子了。

听见那几人议论的时候,于虞就想上去争论,可是张先生在,怎么说都是叫他尴尬。

听见他的打趣,于虞却认了真,头脑一热说出这些话,这时反应过来,也耻得不行,不敢回话。

带着分凉意的月光照在两人身上,鸿云烦了这散步似得速度,不耐烦的喷鼻。

良久,两人不约而同的“噗嗤”一声笑出来。

“想不到,我还有被小孩儿安慰的时候。”张休复着重咬住“小孩”两字,像是在提醒着自己什么,几近刻意的把两人身份分隔开来。

于虞小声嘟囔:“我不是小孩儿了……”

“怎么不是?还没及笄呢。”

书院学生的年龄他都记住了。

“就差两个月了!”于虞昂起头不满的申辩。被人当成小孩儿的感觉,不太好受:“而且,我阿爹也说过,我是个大姑娘了,我才不是……”

男人一手握着缰绳,腾出离她近的那只手,伸到她眼前,食指搭上中指,在于虞额头轻轻一点,嘟着嘴还在喋喋不休的小姑娘霎时安静下来,仿佛那下不是点在她额头上,而是点了她的哑穴。

张休复收回手,肃肃嗓子:“天天跟先生顶嘴,不是小孩是什么?”

“……”

这真不算顶嘴,可怜张先生,现在还不知道,以后他会被于虞这张嘴,气成什么样儿。

马行的虽慢,也比走路快多了,不过半刻时间就到了于虞家门口,黑门高墙,完全合得上诚瑜镖局的气派。

于虞翻身下马,张休复抬腿要跟着下来,被她截住:“先生别下来了。”

伤口哪里经得住男人这么折腾,她是去送药的,不是给人加重强势的。

“嗯,快回家吧,别让你阿爹阿娘担心。”张休复也没多折腾,骑在马上低头看着她道:“要是你阿爹阿娘问你,就说……就说……我叫你去书院补习了。”

他没怎么说过谎,憋出这句话来都费劲儿。

“……”

我阿娘只要没傻,就不可能信。

于虞没说出来,小幅度摆了摆手:“那……先生,明日见。”

“嗯。”

张休复喉结滑动一下,看着小姑娘进了门,勒住缰绳,转身策马回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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