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冤家路窄

宫道幽深,月色被高耸的宫墙切割成狭窄的银练,洒在青石板上。

方嘉钰几乎是脚下生风,绯红的袍角在夜风中翻飞。

他一路疾行,直到再也看不见那令人心慌的回廊岔道,听不见那人的脚步声,才扶着一棵古松,微微喘息。

心跳如擂鼓,一声声撞击着耳膜,手腕上似乎还残留着被紧紧攥住的力道和温度,那触感微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势。

还有……还有他拂过自己眼尾的指尖……

“放肆!登徒子!伪君子!”方嘉钰低声骂着,声音里却带着颤意和虚软。

他从小到大,何曾被人如此对待过?哪个不是捧着他、哄着他?偏偏那个江砚白!那个寒门出身的江状元!竟敢……竟敢把他堵在暗处,说那样……那样混账的话!

什么“勾人的眼神”?什么“受惊的小鹿”?

方嘉钰气得脸颊绯红,比身上那件金线海棠的锦袍还要艳上三分。

他用力擦了擦眼尾,仿佛要擦掉那并不存在的触感,可那微凉的、带着薄茧的指尖摩挲过的感觉,却顽固地烙印在皮肤上,甚至……隐隐发烫。

“书呆子!最讨厌了!”他嘟囔着,心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宴会上江砚白万众瞩目的清冷身影,一会儿是他将自己困在方寸之间时,那双寒眸中深不见底的幽光。

那眼神,不像平日里看到的平静无波,反而像是……像是潜藏着暗流的深潭,随时可能将人吞噬。

他当时是真的有点被吓到了。江砚白身上那种骤然爆发出的、与他端方形象截然不同的压迫感,让他本能地感到了危险。

“公子?您怎么了?”观墨小跑着跟上来,见他家公子扶着树,脸颊泛红,眼神飘忽,不由得担心问道,“可是饮多了酒?脸这样红。”

“谁、谁脸红了!”方嘉钰像被踩了尾巴,立刻直起身,色厉内荏地瞪了观墨一眼,“是气的!被那个江砚白气的!”

观墨缩了缩脖子,不明所以,只觉得自家公子这会儿的样子,不像全然的生气,倒像是……嗯,他也说不上来。

回府的路上,方嘉钰靠在马车软垫上,看着窗外流转的灯火,却有些心神不属。

翌日,方嘉钰是被窗外的鸟鸣声吵醒的。

宿醉加上昨夜情绪大起大落,头有些隐隐作痛。他拥着锦被坐起,呆呆地望着帐顶繁复的绣纹,昨夜种种不受控制地再次浮现。

“哼!”他用力捶了一下软枕,试图把那张讨厌的脸从脑子里赶出去。

用早膳时,他有些食不知味。父亲方尚书下朝回来,见到他,倒是提了一句:“今日朝会上,陛下当众褒奖了新科状元江砚白,赞其‘沉稳干练,学识渊博’,看来是要重用了。”

方嘉钰夹菜的手一顿,撇撇嘴:“不过是会掉书袋罢了。”

方尚书何等精明,瞥了几子一眼,慢悠悠道:“寒门出身,能得陛下如此青眼,自有其过人之处。你莫要因其出身而轻视于人。”

“我哪有!”方嘉钰下意识反驳,心里却更闷了。连父亲都替他说话!

接下来几日,方嘉钰发现自己似乎处处都能听到“江砚白”这个名字。

茶楼酒肆里在议论状元郎的风采和陛下的赏识;昔日围着他转的那些世家子弟,在说起江砚白被破格授予翰林院修撰之职时,语气中也难免带上几分酸意和忌惮!

“阴魂不散!”方小公子愤愤地合上书,决定出门散心。

他约了镇国公世子几人去京郊马场跑马。纵马驰骋时,风声呼啸,倒是暂时忘却了烦恼。

然而,就在他勒马休息,接过小厮递来的水囊时,眼角的余光却瞥见马场边缘,一行人正缓步走来。

为首那人,身着月白色常服,身形挺拔,气质清卓,不是江砚白又是谁?他身旁跟着几位官员模样的人,似乎是在勘察什么地形。

方嘉钰一口水差点呛住。

真是……冤家路窄!

江砚白显然也看到了他。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

方嘉钰下意识地想扭开头,但骄傲又不允许他这样做。

他强迫自己扬起下巴,用那双漂亮的桃花眼瞪回去,努力做出凶狠的样子,可惜微微泛红的脸颊和闪烁的眼神泄露了他的底气不足。

江砚白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依旧是那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只是微微颔首示意,便继续与身旁的人交谈。

这种彻头彻尾的忽视,比昨晚那带着压迫的逗弄更让方嘉钰憋屈!

“嘉钰,看什么呢?”镇国公世子赵铁柱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也看到了江砚白,脸色顿时不太好,“晦气!怎么到哪儿都能碰上这穷酸书生!”

吏部尚书公子魏明远也凑过来:“听说他最近在忙什么漕运改良的条陈,怕是来这边查看水道情况的。装模作样!”

方嘉钰没接话,只是握着缰绳的手指紧了紧。

他看着江砚白从容不迫、与人侃侃而谈的背影,那样专注、沉稳,与周围勋贵子弟的纨绔气息格格不入。

方嘉钰忽然觉得,自己刚才那番“凶狠”的瞪视,在对方眼里,恐怕如同稚儿的玩闹,可笑至极。

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落和挫败感涌上心头。

他闷闷不乐地提前回了府。之后几天,都有些提不起精神。连他最爱的听说书先生讲江湖轶事,都有些兴趣缺缺。

这日,他鬼使神差地,让观墨去打听了一下江砚白近日的动向。

观墨带回消息:“公子,江状元近日除了翰林院公务,时常去城西的崇文馆查阅古籍。哦,对了,他好像还住在城南榆林巷的一处小院里,是租住的。”

崇文馆?榆林巷?

方嘉钰眼珠转了转,一个念头冒了出来。

他倒要看看,这个私下里的江状元,是不是也像人前那样一丝不苟,清冷端方!

他要去“偶遇”!非要揪出他的错处,撕破他那张假面具不可!

于是,方小公子精心打扮了一番,换了一身更显矜贵娇气的云水蓝锦袍,带着观墨,出现在了城西崇文馆附近。

他在对面的茶楼雅间坐了将近一个时辰,茶水换了两壶,点心也吃了好几碟,才终于看到那道青色的熟悉身影从崇文馆里走出来,手里还捧着几卷书。

方嘉钰精神一振,立刻丢下银子,带着观墨下了楼。

他算准了时机,在江砚白即将走过茶楼门口时,假装急匆匆地从里面出来, “一不小心”,直直地撞向了对方!

“哎呀!”

预想中撞入坚硬胸膛的触感并未传来。在他的肩膀即将碰到对方的瞬间,江砚白仿佛背后长了眼睛一般,脚步微错,身形一侧,巧妙地避了开去。

方嘉钰收势不及,惊呼一声,向前踉跄了两步,差点摔倒。还是观墨手忙脚乱地扶住了他。

“你!”方嘉钰站稳身形,又羞又恼地抬头,对上的却是一双平静无波的眸子。

江砚白单手护着手中的书卷,另一只手臂还保持着微微抬起的姿势,似乎是下意识地想扶,又克制地收了回去。

他看着方嘉钰,眉头轻蹙。

“方探花?”他的声音依旧清淡,“何事如此匆忙?”

方嘉钰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来下不去。他准备好的质问和挑衅,在对方这全然无事发生的态度下,显得无比可笑。

“我……我走路不小心,不行吗?”他强词夺理。

近距离看,江砚白的容貌更是俊美得具有冲击力,鼻梁高挺,唇线薄削,那双眼睛看着人的时候,仿佛能洞悉一切。

江砚白的目光在他泛红的耳根上停留了一瞬,又落在他因为气恼而格外明亮的桃花眼上,淡淡道:“街市人多,探花郎还需小心些。”

说完,他微微颔首,竟是要绕过他离开。

“站住!”方嘉钰下意识地拦住他。

江砚白停下脚步,静静地看着他,等待他的下文。

“你……”方嘉钰脑子飞快转动,想找个由头,“你昨日在马场,为何无视本公子?”这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这听起来怎么那么像……像在抱怨?

江砚白似乎怔了一下,随即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了然,语气依旧平稳:“昨日公务在身,未曾留意。若有失礼之处,望方探花海涵。”

又是这种滴水不漏的官话!

方嘉钰觉得自己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憋闷得厉害。他看着江砚白怀里抱着的书卷,忽然灵机一动,指着问道:“你看的什么书?”

江砚白低头看了看手中的书:“《漕运通志》与《水部纪要》。”

果然是些枯燥无味的东西。

方嘉钰撇撇嘴,故意找茬:“哦?状元公真是勤勉。不过,读这些死书有什么用?漕运之事,错综复杂,岂是几本破书能说得清的?”

他本意是挑衅,想让江砚白反驳,最好能失态。

然而,江砚白只是抬眸看他,仿佛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方探花所言极是。”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无形的重量,“纸上得来终觉浅。故而需实地勘察,请教老吏,方知其中关窍。治学治国,皆非纸上谈兵之事。”

他顿了顿,目光在方嘉钰那身价值不菲的锦袍上扫过,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若方探花对此有兴趣,江某或可荐书几本。若无他事,江某先行告退。”

这一次,他不再停留,径直从方嘉钰身边走过,青色衣袂拂过清晨微润的空气,带起一阵淡淡的冷冽气息。

方嘉钰僵在原地,脸上阵红阵白。

江砚白那番话,看似客气,实则每一个字都像是在讽刺他不学无术,只知享乐!还有那最后一眼……那是什么眼神?!他方嘉钰需要他来怜悯吗?!

“公子……咱们还……”观墨小心翼翼地问。

“回府!”方嘉钰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气得浑身发抖。

连续两次在同一个人手下吃瘪,方小公子的好胜心和委屈感达到了顶点。

他把自己关在房里,晚饭都没吃,满脑子都是江砚白那张冷漠的脸和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

方嘉钰烦躁地把自己埋进被子里。

“江砚白……你等着……”他闷闷地发誓,“本公子跟你没完!”

而另一边,回到榆林巷小院的江砚白,将书卷轻轻放在桌上。

窗外月色清辉,落在他淡漠的侧脸上。

他想起今日茶楼前,那只“不小心”撞过来的小探花,那双桃花眼里明明带着心虚,却偏要装出凶狠的模样,耳根红得仿佛能滴出血来。

他走到窗边,负手望向夜空中那轮皎月,唇边无声地勾起一抹浅淡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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