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出师不利

方府尚沉浸在方嘉钰高中探花的喜庆余韵中,一名面白无须、身着内侍服饰的太监便带着几名小黄门登门了。

“方探花,接旨意——”太监拉长了尖细的嗓子,脸上挂着程式化却难掩一丝微妙的神色。

方嘉钰整理衣冠,规规矩矩地跪下,心中不免有几分期待。琼林宴上虽有小插曲,但陛下似乎颇为欣赏,这授官的恩赏,总该体面些吧?

然而,那太监宣读的旨意,却像一盆冰水,将他浇了个透心凉。

皇帝虽有赏识,但按本朝惯例,新科进士一甲三人皆授翰林院修撰、编修之职,乃是清贵之选,起点却不高。方嘉钰被授予的,正是从六品的翰林院修撰。

岁禄仅八十两,月俸五石米。

赐下的官邸位于城西,听着是个赏赐,实则只是朝廷分配给低级官员的标准配置,里面空空荡荡,家具器物一概需自行筹措。

方嘉钰捧着那轻飘飘的任职文书,整个人都呆住了。

八十两?还不够他平日里置办一身像样的行头!那官邸……他简直无法想象自己该如何在那等“家徒四壁”的地方落脚。一股强烈的失落和屈辱感涌上心头。

传旨太监何等眼力,见方嘉钰脸色变幻,知其心思。他也不催促,只端着茶盏,慢悠悠地呷着,眼角余光瞥向一旁的方尚书。

方尚书心中暗叹一声,面上却堆起笑容,上前一步,不着痕迹地将一个沉甸甸的、约莫五十两的锦囊塞入太监袖中,“公公辛苦,一点茶钱,不成敬意。”

那太监掂了掂分量,脸上笑容这才真切了几分,微微颔首:“方尚书客气了。方探花年少有为,前程远大,这翰林院可是储相之地,好好历练,将来必成大器。”说完,便带着人回宫复命去了。

待太监一走,方嘉钰立刻将那任职文书丢在桌上,俊脸垮了下来:“爹!这……这叫什么待遇?从六品!八十两!我不去了!”

他越想越气,忿忿道:“还不如我在家当个富贵闲人!这官谁爱当谁当去!”

“胡闹!”方尚书脸色一沉,呵斥道,“翰林清贵,乃天子近臣,是多少寒窗学子求都求不来的起点!你莫要仗着家世便眼高于顶!俸禄微薄又如何?我方家还缺你这点嚼用?”

他深吸一口气,压低了声音,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严肃:“你可知那江砚白,寒门出身,如今怕是连这等官邸都需精心规划才能入住!可他却能协理秋闱,简在帝心!这说明什么?说明陛下要用的,是能做实事的人!你若再这般浑浑噩噩,只知享乐,别说超越江砚白,便是将来在这朝堂之上,怕也无你立锥之地!”

这话如同重锤,敲在方嘉钰心上。他想起江砚白那张冷脸,想起永宁公主的赞赏,更想起父亲口中的“实事”。一股憋闷和不甘再次涌起。

最终,他只能蔫头耷脑地满口答应:“知道了知道了,我去便是。”

第一日去翰林院应卯,方嘉钰仍是起晚了。或者说,他心底那点不情愿,让他刻意磨蹭到了迟到的边缘。

等他施施然赶到翰林院,已是日上三竿。

负责考功的老翰林扶了扶眼镜,面色不豫地看着他:“方修撰,初来乍到,便迟了整整一刻钟。翰林院有翰林院的规矩,念你初犯,罚没本月一半月俸,以儆效尤。”

罚月俸?

方嘉钰差点气笑了。他那点本就微不足道、还不够买他腰间一块玉佩的俸禄,这就要被罚去一半?

他看着老翰林那张古板的脸,再看看周围一些同僚或同情或看好戏的眼神,一股邪火直冲头顶,却又碍于场合不能发作,只能硬生生憋回去,那张秾丽的脸蛋涨得通红,咬着后槽牙,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下官……知错。”

这仕途开端,可谓是出师不利,憋屈至极。

方嘉钰憋着一肚子气,在自己的书案后坐下。环顾四周,这翰林院值房倒是宽敞肃静,可空气中弥漫的陈年墨香和书卷陈旧气息,让他这习惯了馥郁暖香的人只觉得沉闷。

坐了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他便觉得口干舌燥。也是,早上起来便憋着气,又听了半天的训,连口水都没顾上喝。

他下意识便想扬声唤人,猛地想起这不是在自己府里。只得压着性子,朝门外候着的、自家带来的小厮观墨招了招手。

观墨蹑手蹑脚地进来,躬身听命。

“茶呢?”方嘉钰压低声音,语气不耐,“渴死了,去沏壶新茶来,要雨前龙井。”

观墨脸上露出几分难色,凑得更近些,声音细若蚊蚋:“少爷,方才奴才去打听了,这翰林院里……规矩大着呢,喝水的事儿,也分三六九等。”

方嘉钰蹙起好看的眉头:“什么意思?”

观墨便将自己刚探听来的“翰林院饮水生态”一五一十道来:

“听那老吏说,掌院的学士大人,是正五品的大员,有自己单独的茶室,里头喝的可是宫中特供的六安瓜片!”

“再往下,那些个侍读、侍讲大人,是正六品,也算中坚,能享用公家提供的普通绿茶。”

“至于像少爷您这样的新科修撰、编修,都是从六品起步……得,得自个儿解决饮水。公家不管的。”

方嘉钰听得目瞪口呆,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这、这喝水还能喝出个等级森严来?他难以置信地抬眼四下扫去。

果然,只见不远处一位身着正六品官袍的侍读,正慢条斯理地用公中的瓷杯品着绿茶。

而更多像他一样身着从六品或更低品级官袍的年轻官员,要么案头放着自带的茶杯,要么正起身去角落的茶炉边接热水。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斜对面那道青色的身影上。

江砚白端坐如松,正垂眸看着手中卷宗。在他的案几一角,赫然放着一个灰扑扑、毫无纹饰的粗陶水壶,样式拙朴,与这翰林院的清贵、与他本人那冷峻的气质,都显得格格不入。

他居然连个像样的茶杯都没有!就用这么个破壶喝水?!

这哪里是什么清贵无匹的“储相之地”?分明是个连喝水都要看人下菜碟、锱铢必较的势利场!

他方小公子何曾受过这种委屈?在家里,他喝的茶、用的水,哪一样不是精挑细选?便是出门赴宴,也从未为一口水发过愁。

一股强烈的憋闷和抗拒涌上心头,他几乎想立刻起身,拂袖而去。

这劳什子的官,谁爱当谁当!他只想回他的方府,躺在他那铺着软绒垫子的贵妃榻上,喝他冰湃过的、用玉泉山水沏的香茗!

正当方嘉钰被那“饮水阶级”气得心口发闷,只想当个甩手掌柜时,一份差事落到了他头上——协助整理、初筛今科秋闱士子递交的投行卷。

这可算撞到了方小公子的“长处”上。他虽不耐俗务,但自幼饱读诗书,骈文律赋信手拈来。当下便将那点不快暂时抛诸脑后,铺开宣纸,磨墨挥毫。

他引经据典,从《典论·论文》谈到《文心雕龙》,辞藻华丽,对仗工整,更在评语末附上一首精心雕琢的七言绝句,咏叹文采风流。自觉文采斐然,点评精到,远超那些枯燥的案牍文章,定能让人刮目相看。

文书呈交上去不久,便被发了回来,一同送来的,还有一张附在一旁的素白笺纸。

方嘉钰起初不以为意,甚至带着几分得意展开。然而,目光落在笺纸上那几行铁画银钩、冷静到近乎冷酷的朱笔批注时,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

批注只有三点,言简意赅,却字字如刀:

一、 评语过于空泛,未切中行卷所述实务之要害。如考生李舟所述漕运见闻,评语未涉及其观点利弊。

二、 所重者皆为骈俪文采,然秋闱取士,首重策论实务。此文风奢靡者,恐于国无益。

三、 文末诗赋虽佳,于公务无益,建议删除。另,注意卷宗中永昌伯世子所荐士子陈明远之行卷,其文风突进,与前判若两人,需留意。

落款处,是那个让他心头一刺的名字——江砚白。

一股被冒犯的怒火“腾”地直冲头顶!他竟敢!竟敢如此贬低他的心血!还指责他公务处理不当!

方嘉钰捏着笺纸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发抖,桃花眼里燃着羞愤的火焰,几乎要将那几行朱字烧穿。他下意识就想冲过去质问,想将这张破纸摔在那张永远没什么表情的脸上!

可就在他即将失控的边缘,残存的理智拽住了他。他死死盯着那三点批注,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细细看去。

这一看,却如同三九寒天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那股邪火瞬间被浇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脚底窜上脊梁的寒意,惊出了一身细密的冷汗。

第一条,他确实只关注了文采,忽略了行卷中提到的具体问题,评语流于表面。

第二条,更是直接撕开了他华美袍子下的“虚浮”。他那套引以为傲的文采,在选拔实务官员的秋闱面前,确实可能不合时宜。

而第三条……“永昌伯世子所荐士子”、“文风突进”、“需留意”……这几个字眼组合在一起,像一道闪电劈亮了他混沌的脑海。

他猛地想起观墨打听到的“永昌伯世子对江砚白协理秋闱颇有微词”,想起江砚白在崇文馆前那句意味深长的“秋闱取士,非仅凭几篇文章”……

难道……江砚白是在借这份批注……提醒他?或者说,是在试探他是否看出了什么?

方嘉钰死死咬着下唇,将那纸批注揉成一团,紧紧攥在手心,指节泛白。

想回家……

这三个字在他心里疯狂叫嚣,可这一次,却不仅仅是委屈,更夹杂了一种被卷入巨大漩涡的恐惧和……一丝难以抑制的、想要窥探真相的好奇。

他颓然靠向椅背,只觉得这翰林院的第一天,竟是如此的难熬,且深不可测。

而在他未曾留意的时候,江砚白抬眸,目光极快地掠过他那副失魂落魄又强自镇定的模样,眼底深处,闪过一丝复杂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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