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在这间书房针锋相对还历历在目,这时候倒像是置换了位置似的,王主事一声不吭,反而宋月稚忙里忙外的唤来茶水,又叫她坐。
“别拘束,也别板着脸,虽然我心里也不在意,但我不想旁人见着难受。”
她醍醐斟倒茶水,又坐在她面呷了口。
这是早有预备来的,王主事闭了眼。
今早她楼里的人皆是闹了起来,傅桥甚至是求到了她面前,她很冷静,她是这些孩子里最冷静的一个,但那一句句严肃的话却的最戳她的心。
“我那的娘子对我说,我们都是草根出生,十三州就像烽烟中的乱世,若是有人吃不饱穿不暖,那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我到这来也没有多久。”
她忽然笑了,“你知道么,在这里我就算吸一口气那都是享受。那种连呼吸都要放轻的感觉,太不好受了。”
“既然安定下来了,为什么还这么不知足?”
“你怎么知道,是我们不知足?”王主事苦笑,“小姑娘,你怕从来没吃过苦吧。”
宋月稚凝神看她,没有插话。
“我们是什么人?你清莺坊盘踞在梅知江,施舍似的给我们分一杯羹,以为那就是助力了?”王主事手指陷入掌心,“你想想,你清莺坊背靠的是什么人,谁敢与你们叫嚣?”
是国公府,尽管母亲当年有意将这事瞒下来,但父亲一定派人照看着。
“可我们呢?都说世间,男子无依无靠凭科举出头,女子无法温饱去花楼学艺,总有法子能不去外头抛头露面,卖身求荣,甚至席地而坐成了人人都能吐口唾沫星子的乞丐。”
她的语气满是嘲讽,“都是活命的路数?”
宋月稚生了一丝疑惑,不明白这话有什么错处。
“可是你若背后无人,谁管你的死活?”王主事浑浊的双目看着她,站起身来,“那听竹居是我一手建立起来的,我一个寡妇散尽家财,怎会想糟蹋它,可到了这地方,随便一个达官贵人,要是惹着他不高兴了,你知道多难吗?”
所以听竹居攀上了徐家,她那个姑母的外婆家。
“我能有多大本事,我去和那些人叫嚣,谁听我伸冤谁让我辩解,我们不过是讨口饭吃。”
她的声音像是古钟锈迹斑斑的嗡鸣,不再有尖锐,也落着了几分可悲。
宋月稚垂了眉,之后说道:“做就做了,为什么动手。”
“她们不听话,不知道忍耐,我不动手往后再犯如何收场?”
“此地无银三百两。”宋月稚虽然同情听竹居的处境,但并没有放任,“听竹居是你一手建立的没错,但你把它变成什么样子了,你想它别散,你把自己当救世圣人,自以为可以救她们,但她们过得就好了?你以为的为她们好,就是觉得她们想做妓?”
王主事脸上的肉轻轻一颤,诧异的抬起双目。
“确实是你散尽家财才有的地方,但赚的钱呢,不都进了你的腰包?”
王主事苦口婆心说了这么多,本想着小妮子应当被她唬住了才对,没想她是没进半点油盐,一时间脸色难看了些。
“就是越看重这些艺娘,越不会领她们走上歧路,不过是银钱迷人眼,那做妓来的脏钱更香些是么?”
一句话将王主事抒情的神情打碎的干干净净,她拿帕子擦了擦双颊莫须有的眼泪。
“小姐既然发觉,老婆子也不想装什么了,这事我认栽。”她长叹了一口气,“但我得说,我没事也不想得罪你,是谁做的你心里应当自己有数,公堂上我认了,私底下你别再报复。”
宋月稚给那些人抛了橄榄枝,听竹居再这么闹下去,怕是要濒临倒闭了。
而小姑娘却是轻轻笑了笑,小幅度的摇了摇首。
王主事眉目一厉,“别蹬鼻子上脸,兔子急了还会咬人,你要是把事做绝了,老婆子非得给你咬下一层皮来。”
而这副威逼的模样,倒是让宋月稚看出几分气急败坏的味道。
“若是你那日与我说这些,或许我就不会想与你动手了。”她叹了一声,“可惜你选择保全你的富贵。”
王主事一拍桌子,“别说废话,到底你要怎么做?”
“我给你银钱,以后听竹居归于我名下。”
“你要把那地方买下来?”
王主事觉得她人傻了,那地方现在就是个烂摊子,谁敢接手,谁就是嫌手上的钱太多。
“我心疼那些艺娘。”宋月稚脑海里浮现出一个温和的女子,连语气都柔软了下来,“起码你的初衷是好的。”
王主事忽然一涩,从心底涌出一种发麻的感觉,延到了四肢百骸,她好一会才缓过神来。
当时想建立听竹居的时候,不就是心疼那些个无家可归的弱女子么,可是后来......
她嘲讽道:“那地方现在可是和青楼......”
“不过是自己糟蹋自己,不是生活所迫,哪个女子想做妓。”宋月稚朝她笑:“她们不想的,就不是青楼。”
不过是自己糟蹋了,王主事不知道被哪里触碰了一点,她直起腰杆,觉得嘴里索然无味。
她答应了。
两人商量了价钱,宋月稚见她开价不高,索性也不与她再谈,约了个时间写字据画押,再是叫她去府衙认罪伏法。
她手段毒辣殴打半身契下属,应当是赔些银子再受些皮肉苦,若是打点到位,也不会受太多牢狱之灾。
王主事左右想了想,总比听竹居闹出人命来要她偿命来的好。
“回去吧,过几日我派人陪你去府衙,你身后那个也赶紧断了联系,再找个时间远离了溱安,免得招到仇人报复。”
宋月稚站起身准备走了,却忽然被王主事叫停了。
“我离了溱安也没地方能去。”
说这话的时候她脸上有些挂不住,她膝下无子无女,又一大把年纪了,混了好些日头才在溱安扎下了根,怎么还有力气再去其他地方打拼。
宋月稚疑惑的看她。
这与她有何干系?
两人静默了一会,还是王主事憋了憋,拉下脸来说:“小姐要是不嫌弃,老婆子对收银管账之类的还有些心得,对听竹居的各个地方还算了解,要是小姐蒙着头去估计要不了多少日子得黄。”
宋月稚这才明白她的意思,问了句,“你想帮我做事?”
“不要多少银钱,就混口饭吃。”
本以为像她这种得力干将怎么也会被接受,却没曾想宋月稚却思考了半天,然后用一种打量商品般的眼神看她。
“?”
好半响,宋月稚道:“怕是不行。”
王主事这下比刚刚还要挂不住脸,她就没这么被嫌弃过,而且是这般直接的拒绝。
可若是不争取,便要真的离开溱安了。
她忍着气道:“我不要银钱。”
“也不行。”
“不要吃住。”
宋月稚摇头。
王主事气的站起身来,“你凭何看不上我?”
只听她声音清淡,理所当然的说:“听竹居那些艺娘,不想再见到你。”
—
没过几天,梅知江这边的人都在谈着一件事,江汶琛来这边挑选锤子的时候听了一嘴,手上的动作停了停。
“听竹居的王主事知道吧,她当面亲自给那些个娘子道了歉,还写了好几分认错书,之后去府衙自首了。”
“这么有骨气?”
“我就说那地方有古怪,好好一花楼,非得弄勾栏的做派,八成是被人当刀使了。”
“不过话说,她那地方也卖了呀,卖给谁了?”
“不知道,只是我昨日去了一趟,府衙刚给解封,随口提了一嘴,那些个娘子护的呀,应该是个大人物。”
“不过好在还能去,要是真倒了往后那里的小调就听不着了。”
江汶琛摸了摸柄,再站起身来往掌柜的那去了,赵趁买了蜜饯回来,他随手拿起一个,放在口中尝了尝。
“味道不错。”他评价了一番,“贵么?”
赵趁咧嘴一笑,“我按照公子的法子与那商贩砍了砍价,便宜卖给我们的。”
江汶琛叹气,“只是观里的老道又该念叨了,这样穷着不是办法。”
“常公子那应该还有些储备。”
“不用他的。”江汶琛拿过他手里的袋子,往外头走,“你回去把我们带来的那些孤本高价卖了,摁一下那个印,往高了忽悠。”
卖自己的真迹。
赵趁给他竖大拇指,“好嘞,那公子咱们现在去哪?”
江汶琛笑了笑,“去送礼。”
“啊?”赵趁懵了懵,“给谁送礼啊,再说咱们哪来的钱送礼?”
颀长的身姿迈着长腿直直往前走,抛了抛手上的蜜饯,“这就是礼。”
—
轩昂的楼檐下很快来了几个小厮,接着把人请到里边。
宋月稚刚从听竹居回来,那边的艺娘看着她的眼神像是瞧见了什么宝贝,比起清莺坊的人还要虎狼。
这才脱身回濯院,便听闻有人来找她。
远远的看到一个人抬首赏树梢的红梅,一身素衣瞧着很是单薄,黛瓦落下些碎雪到了那人肩头,被修长的手指轻轻拂去。
微微侧目,便瞧见了她,再转身轻笑着和她打招呼。
宋月稚漫步走了过去,也笑了笑,“公子。”
他言语间充满随和,“在外面就听说了,这事圆满解决,特来贺喜。”
再伸手将手中的纸袋递给她,“这是贺礼。”
宋月稚一怔,再是摆手道:“小事而已,再说要不是公子提醒我,也不至于这样轻易解决。”
“小玩意,刚在外边随便买的。”江汶琛却没有收回手,眸中含笑,“拿着吧。”
她只好接过,低头看了看,是她不太爱吃的蜜饯果子,不过心里还是挺高兴的,便笑着道了声谢。
“对了,他们说那个听竹居的新老板,可是你?”
听到这个问题,宋月稚却没有说实话,“是清莺坊的人,我不过是提了建议。”
她此次出行不想暴露太多,能出钱盘下听竹居,还和清莺坊挂钩,旁人想想指不定就能猜出她是谁了。
她道:“我不过是个艺娘。”
“这样啊。”
江汶琛细想也是,虽说有传闻说这位宋娘子将来要接手清莺坊,但本质应当是个压着半身契的艺娘,哪里来的财力去盘下一座花楼。
“那日公子见我,刚巧是从南边过来,那些人是我的仇家。”
江汶琛颔首,“小姐定是有过人之处,不然怎会招人记恨。”
宋月稚有些不好意思,轻轻咳了一声,“公子呢,来溱安做什么。”
“从北边来的。”
“可是要定居下来?”
江汶琛犹豫片刻,释然道:“或许要去京都。”
他并不一定会在溱安落脚,在此停留是为了等荣国公。现在不去京都,但往后一定会去一趟,他要见见自己的母亲。
男主:打拼不出来就要回去继承家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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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送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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