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无书后来又被叫进警察局几次，凌成洲在外面给他施压，警察在里面给他施压。

但如果施压有用的话，这件事已经解决了。

单衾文在学校里时不时能听说这件事，传言纷纷杂杂，他听着当耳边风就过了，只是偶尔在听到同性恋那三个字眼时，他会沉默着思考一下，随后在别人问到他看法时，笑着找其他话题扯过去。

等他了解到事情真相的时候，已经到了十一月份。

单木锦用见鬼了的表情说：“你肯定想不到有多狗血，有多恶心。”

单木锦那语气，让单衾文心底闪过一丝焦躁。他将其压下，轻笑一声：“太阳底下无新鲜事，说来听听，有多狗血。”

“就是小情侣来旅游啊，结果女方生气跑了，男方追过来在那边巷子吵了一架，女方气愤离开后，又觉得不妥，再回来时竟看到自己的男朋友和一个男人在雨里光着身纠缠——这不就是出轨吗，还是个男人，我服了，然后女方就抄起旁边舀猪食的铁勺给一人给了一棒。她男朋友死了，另一个男人逃了。”

单衾文微仰起头，窗外的微风将他额发掀起：“那警察为什么……”

“你是想问凌无书吧。”单木锦说到这儿敛了些神色，“他的话，其实发生了什么没人说。杀人凶手说没见过他，那个逃走的也说没见过他，凌无书自己也不吭声，三人说辞一致，且都不计较，那就算有物证，也没有再探查下去的必要啊。”

单衾文听后出了一会儿神，随后扬眉扯起桌上试卷，叠起来塞桌肚里：“等会儿放学去小卖部买饮料吗？”

“不喝了，自从爷爷给我们仨买了手机后，我的零花钱都被砍了一半。”单木锦说完，又扶额叹气，“还有那艾步盈，我都不想说她，她非说我跟学姐谈恋爱了，一直讹我给她买什么鬼东西……我的钱还留着买周杰伦新专！”

单衾文不听周杰伦，有些诧异：“他新专出来了？怎么没听大家说。”

“没有，但今年12年哎，以我对他的观察，他肯定会出歌。而且网上很多人也都在猜测……”单木锦说起喜欢的歌手就滔滔不绝，拉着单衾文一直说到晚自习上课。

铃声落下后，原本闹腾的教室只剩下窃窃私语，单木锦故作严肃地回头，对后面的同学提醒几下后又安静了许多。

单衾文托腮写了会儿语文作业，视线落在桌角一只圆滚滚的小鸟贴纸上。

望着望着，他扬起嘴角，伸手在贴纸旁的桌面画了一个笑脸。

贴纸是他找同桌要的，他瞧着觉得小鸟软乎乎笑着的表情很像某个人，便讨来贴在桌面。后来闹崩了，他也不想搞连坐，就没把小鸟从桌面上撕开。

日子一天天过去，眼看着就到了冬天。

十二月中旬海曙中学举办了一场南池市的联谊表演，单衾文自然也去看了。

台子搭得很大，整个操场都坐满了学生，大概到第十三个节目的时候，单衾文终于听到了金华中学的名字。

那是一场歌剧，仅是道具准备就中场歇息了十三分钟，紧接着红色幕布拉开，金华中学那些仪态矜贵的漂亮学生们穿着精美繁复的欧式戏服，脚步轻盈地在舞台中央表演。

随着剧情推进，身姿挺拔穿着红色戏服的男生正挥着剑，指向那个被歹徒劫持的小女孩儿。霎时间，全场人都在为那个红戏服男生尖叫，而男生精雕细琢到好似天籁的吟咏也被覆盖得一干二净。

单衾文从小女孩那张陌生的脸上收回视线，顿时觉得这一切都有些兴味索然。

他现在都还记得，凌无书坐在他卧室书桌前看书的时候，忽然偏头同他说，他其实在歌剧社团演了个小姑娘。

单衾文当时特别感兴趣，连忙将面前的拼图推开，笑着凑过去把凌无书的脸抬起来。

凌无书像是不理解他怎么突然跑过来，轻轻眨了一下眼睛，有些困惑地看着他。

单衾文仔细打量了一会儿，点头道：“确实很可爱，不过你爸妈都高，为什么偏偏你不长个。”

凌无书别开视线，停顿片刻后，轻抿着唇同他笑：“可能老天眷顾我，不想我长得太快。”

单衾文揉了一下他脑袋：“那你别长了，以后跟着我，天塌下来我顶着。”

凌无书似乎是轻微躲了一下单衾文的手。

但单衾文没注意，只是埋头去看凌无书面前的书：“你在看什么……诗？”

凌无书点头，一截白皙的小臂压在长列的诗句上，微微合上深蓝色书封挡住内容。

“嗯，是诗歌……你拼图拼好了吗，要不要我陪你。”

“好啊，其实我已经拼好三遍了。”

“我才读了一首，你就拼了三遍，好厉害。”

“那当然了，我可是拼图高手，待会儿给你讲秘诀。”

凌无书便冲他一笑，现在看来，那根本就是哄小孩儿的笑容。

单衾文烦闷地将汽水灌进胃里，易拉罐捏扁，猛地朝垃圾桶投去。操场上人满为患，出来这么一趟后，再回去就显得蠢。

他便摸出裤兜里的手机，给往日里一起回家的朋友发了个消息。那天是周四，因联谊晚会不用上晚自习，学生能带手机，回家时间也自由。单衾文本就不太喜欢学校表演，此时早早离去，他朋友包括单木锦也没人感到吃惊。

南池市入冬不到八点天就黑了，夜风夹着冷雾往人衣袖裤腿里钻，单衾文抱着胳膊靠在路灯上，身旁也有一排等公交车的外校学生。

金华中学在南池市的学生眼里一直是富家子弟的聚集地，那校门看着就可望而不可即。照同学闲聊时提到的特征，闲得发慌的单衾文很容易就认出几个金华的学生。他有些吃惊他们怎么也坐公交车，因为在大家眼里金华的学生都是有私家车接送的，此时同平民百姓一起站在公交站台前，属实有些令人动容。

但这对单衾文来说很好接受，毕竟在未在了解前，谁也不能说清对方的生活。

他对别人的生活不感兴趣，想要收回视线时，忽然被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吸引了注意。

他心跳隐隐加速，从靠着的路灯上起身，装作去看公交车时，极为不经意地扫了一眼树下的两个人影。

一个身姿挺拔，穿风衣戴眼镜，瞧着文文雅雅，垂在一侧的手里正提着一个公文包样式的黑皮包，瞧着活像个未来的商业精英。而他身侧站着一个挺高的少年，穿一件皮夹克，背后露出内搭的卫衣帽，狼尾略显凌乱地炸开，露出的侧脸带着毫无掩饰的冷。

那人现在比自己矮不了多少，仅两个月就脱胎换骨，在他身上，单衾文找不到曾经的一点影子。

也许是注视得太久，凌无书略为不耐地皱眉，朝他抬起了头。

那瞬间正好有车驰过，朦胧灯光下，一张美到有些邪魅的脸撞进视线。

单衾文为他这变化吃惊。

两个多月前，凌无书生气时周身虽泛着冷，但也是一种内敛疏离的冷，他稚气未脱的眉眼美得张扬，却因温和的性格显得毫无攻击力。但现在凌无书浑身上下都长满了尖锐的刺，眼底的忧郁也不再受控制，像要将人拉进深潭，惹得那本就逐渐深邃的眉眼像魅鬼一般**噬心。

单衾文有些不适应，收回视线，甩了甩被风吹乱的碎发。

单衾文算是明白了凌无书为什么没演小女孩儿，他要是去演，那出戏恐怕就得改成幕后反派小女孩儿拔刀刺死正派主角成为最后赢家。

不过按照喜闻乐见的套路，那结局可能性不大，最后还得是正派取得胜利。不过想来凌无书那张脸在这儿，就算角色穷凶恶极，只要有点苦衷，死了肯定也还是会令人怜惜。

单衾文思考着这些问题，在公交车停下时，率先走了上去。

他找到一个位置坐下，从兜里取出耳机，戴上后双手抱胸，开始听歌。

余光里那道影朝自己走来，在经过身侧时，略微停顿一下，随后风一般朝后而去。

单衾文扯起嘴角，慢悠悠地将头转向窗外，藏在胳膊下的指尖则不断绕着耳机线，最后点在线控按钮上。

音乐切换为一首略显狂躁的摇滚乐，前奏贝斯闷闷地响起，却奇异地将他那情绪压得沉静。

那个满身铜臭味的未来精英走了过来，站在单衾文身侧，同身后那人说：“你不是喜欢坐窗边吗？”

单衾文手一抖，不小心按下按钮将音乐暂停，随后便听到一个明显处在变声期的声音。

“我现在想坐在里面。”

不得不说，凌无书就算是变声期，那原本就清润悦耳的声音也只是略微有些低哑，仿佛苍山落雪，倒显得更为惆怅孤僻。

不是说单衾文觉得惆怅孤僻这性格好，他喜欢听乐队，一直都觉得忧郁且低哑的音色更具表现力，更别提乐器里他最喜欢的就是贝斯。

他耳机里这支歌，贝斯就弹得极为撩人心，每每听到他都不愿按下中止键。但这回不知怎么，他误触后，怎么都不再想按回去。

而那个毫无青春少年气的未来精英声音果真像是死水那样沉闷：“那好吧。”

身后传来衣料摩擦的动静，余光里那道闹腾的黑影总算是安静了下来，死水又被搅动得响起：“你还在生气吗？”

身后人沉默片刻，随即道：“我有什么好生气的，不过是流言蜚语，刺伤不了我，只能让说的人自己看上去愤怒又无能为力。”

愤怒又无能为力。

单衾文极为不悦地偏了一下头，用犬齿咬住下唇内壁，伸手开窗。

十二月的寒风猛地灌进。

身后两人的交谈停滞了一瞬，窗外的嬉笑打闹声被风打碎后送了进来，那人再开口声音竟温和了许多。

“不用了，学长，你等会儿就下车了，给我这个显得麻烦。”

“我怕你冷。”

身后人沉默片刻，轻笑一声：“我不冷，你坐在风口，比我更需要这个。”

单衾文听着刺耳，真想现在就回头去看看凌无书那张冷若冰霜的脸怎么能笑出来。

就在他觉得自己又要被气哭的时候，有人敲了敲他旁边的椅子靠背。

“同学？”那个精英颇为有礼地喊他。

单衾文撤下一只耳机，冷睨着他：“什么事。”

“嗯……抱歉打扰你了，请问能不能把窗户关一下，风有些冷。”

单衾文以为会被自己一辈子搁置的嘲讽语气，竟然在今天用上了：“呵，你旁边坐着那样体贴温柔的人还觉得冷？”

裴常宜不动声色看了凌无书一眼，发现他正抱着胳膊，浑身如一张拉开的弓紧绷着，冷脸朝向一边。裴常宜以为他是被风冻到了，便同那位帅气但不好惹的男生说：“这位同学，我想这两者之间没什么关系。”

但单衾文不吭声，只是看着，夜风将他发丝掀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满是肆意的眉目。

裴常宜轻微蹙眉。

而对单衾文来说，公交车是公共空间的道理他还是懂的。他懒得再看那张脸，扯回视线，将窗关上后，戴着耳机不再理会后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