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无书变化本就很大,现在面无表情,让艾步盈在要靠近小狗时又有些犹豫地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
单衾文正抱着胳膊,微抬下巴,拉着嘴角,用一种冷冰冰的眼神睨着凌无书。凌无书也在抬眼看单衾文,那墨黑到几乎没有反光的双瞳里满是艾步盈说不出的情绪。
艾步盈后退一步,正想跑回去。但有一个长得很温柔的大哥哥蹲了下来,给隐约不安的小狗顺着毛,抬头同艾步盈道:“你好?我是小书的朋友,这只小金毛也是,我们要一起认识一下吗?”
凌无书慢慢收回视线,看向艾步盈,微微一笑:“好久不见。”
艾步盈松下一口气,刚准备去摸小狗,便听到身后传来一声低喝:“艾步盈,被狗咬了,我可不带你回去!”
艾步盈略一迟疑,但还是伸手摸了摸小金毛。小金毛很乖巧地呼噜几声,朝她怀里钻。
裴常宜已经同单衾文对上视线,他问艾步盈:“后面那个凹造型装酷的男生是谁?”
艾步盈回头看单衾文一眼,认真地说:“那是我表叔,他平常就是这样,没有在凹造型。”
凌无书这时突然站起来,同裴常宜说要去找洗手间。
裴常宜点头,目送凌无书后,看着艾步盈继续问道:“他和小书认识?”
“是啊,他们是好朋友,在小书哥哥和你们认识前就认识了。”
艾步盈说完后,人群里一个穿毛绒外套的女生扶了扶帽子,她拿着手机朝单衾文走去,开门见山:“哈喽?我听小妹妹说你是凌无书的朋友?”
单衾文没正面回答,只是说:“请问有什么事吗?”
“哦……”女生回头看着人群,不知同谁对上视线,竟笑了出来,她朝后挥挥手,回头解释道,“是这样,我们是金华中学歌剧团的,呃,我们觉得你帅想认识一下你,以后如果有演出,你感兴趣的话,也能来看。”
单衾文看着女生,像是在消化她的话。
女生恍然大悟,按亮手机:“我叫阮渡,你有联系方式吗?□□号?”
单衾文扬起一边眉,报了一串数字。
阮渡输入后,轻舒一口气,笑道:“谢谢啦,待会儿拉你进群。”她说完准备朝回走,但刚转过去的头又偏了回来,看着单衾文道:“我们社团要去楼上吃火锅跨年,你们要来吗?”
单衾文从小到大耳濡目染的处世之道告诉他,此时应该回绝,但他偏着视线,看着裴常宜那沉着的脸,就恶趣味地扯起嘴角,笑道:“好啊。”
单木锦站在一旁都懵了:“要去你去,我才不去。”
阮渡视线在二人身上扫过,会心一笑:“那我先走了,你等会儿过来就行。”
单木锦扬起声音,叫了艾步盈回去。天堂岛那边离金华街远,只要带着侄女,单木锦向来都回家早。艾步盈恋恋不舍地抱了一下小狗,再跑回来时,垂在肩侧的发辫上赫然有着两个可爱的小发卡。
单木锦皱眉:“哪儿来的?”
艾步盈指了指裴常宜:“那个哥哥给我的,他说他买了四个,小狗一个耳朵一个,剩下两个我喜欢的话,可以送给我。”
单木锦“哦”了一声,同单衾文道别后,又开始训斥艾步盈乱花他钱的恶劣行迹。
单衾文手揣在兜里,握了一下趁艾步盈不注意顺来的兔子发卡。绒毛柔软细腻,还带着一点夜风的凉,却让他手心止不住发烫。
他干咳一声,去到了人群中,阮渡热情地将大家互相介绍一遍后,众人便一起去了商城楼上。
他们定了一个有落地窗的包厢,包厢门外的过道接通着一个巨大露台,露台铺着木地板,上面摆着椅子和花坛。一行人进去的时候里面已经坐了些男生,正在一边沙发上打扑克。阮渡再一次将单衾文介绍了一遍,有两个在看牌的男生站了起来,问单衾文要不要和他们凑一局。
阮渡顿了一下,低声说:“他们和凌无书不对付,打牌可能会针对你,我和裴常宜还有凌无书平日里都不和他们玩。”
单衾文愣了愣,同阮渡道谢后,笑着接受了他们的邀请。他跨步坐在沙发上,抓起案上的牌打了一会儿后,一个体格浑厚的男生说输了的人等会儿要在桌上喝酒。
“我年纪小,不能喝酒。”单衾文打出一列顺子,捏着手上最后一张三。
另一个有些瘦的男生扬起眉,笑道:“不是吧,你也跟凌无书以前一样娘们儿叽叽的?”
过了一圈,单衾文飞出手中那张三,朝后靠在沙发上,冷睨着桌案:“输了的洗牌。”
体格浑厚的男生说:“上一局不是赢了的洗牌吗?这局还是你洗。”
“那不玩了。”单衾文抱着胳膊,清冽的声音带着嘲意,“扫兴。”
“哪儿有这样输不起的人——”
裴常宜身侧坐着一个笑盈盈的男生,正抱着小金毛,插嘴道:“明年就要上高中了,也没必要欺负一个小孩儿。”
“谁欺负他了?他一直在赢好不好。”
“哎哟。”那男生笑着蹭了蹭小金毛的鼻子,继续道,“阿默,你来说说,是谁偷偷在桌子底下换牌呢。换了牌都没打赢,这运气,中考要落榜咯——”
有些瘦弱的男生冷笑一声,揽过牌开始洗,但牌还没洗出来,就有人招呼着开始吃饭。火锅分三桌,等大家都坐在桌上开始捞菜时,单衾文才发现凌无书没有来。
他微侧身,看着阮渡:“呃,那个人不来吗?”
阮渡正涮着牛肉:“谁没来?”
裴常宜坐在阮渡旁边,听见后说道:“他不喜欢聚餐,上楼的时候同我打过招呼,现在应该回家了。”
单衾文略微蹙眉。
裴常宜又说:“而且这包厢里他不喜欢的人多,现在还添了一个,就更没必要来凑这个热闹。”
他话音刚落,门便猛地被打开,走廊外狂风灌进,一个被雨淋透了的人攀着门框,抬头露出一张美得惊心动魄的脸。
凌无书凌厉的眉目被雨水打湿,下颌发梢不住淌水,脸色有些病态的白,但眼尾薄唇却红得近乎艳。
他冷着视线,打量着包厢里的人,身后传来滔天雨声。
屋里沉默了几秒,随后裴常宜站起来:“出什么事了?”
凌无书看过来,将目光锁在单衾文身上,沉声说:“下雨了。”
下雨了。
单衾文将椅子朝后滑了一下,微抬下巴,毫不示弱地对上凌无书的眼。只是在所有平静的表象下,他的情绪也纷乱如雨,心狂跳着,力度如海浪撞击悬崖。
他笃定凌无书这次肯定是回来找自己的,就像凌无书把那张专辑留给了自己一样。
只是凌无书很快就收敛了视线,阮渡连忙起身让出位置,把自己的碗挪去另一桌朋友旁边,手指着走廊尽头雨丝狂跳的露台外:“我要去洗手间,正好路过帮你问问有没有毯子。”
凌无书道了一句谢,从裴常宜那边走了过来,拖开椅子坐了下去。
一股寒意带着凌无书身上特有的香味扑来。
闻着熟悉的味道,单衾文有些脸热,但心在想,两人闹矛盾足足有了两个月,这次说不定是和好的机会。他虽没有很强烈的要求,但如果凌无书愿意和好,他这人很大度也完全可以不计前嫌。
单衾文盘算着,心里突然冒出个点子,便起身出了门,不多时便看见了阮渡。
阮渡正从服务生手中接过毛毯。单衾文走过去,同服务生说:“请问有没有热水或者姜汤之类的。”
服务生说有姜汤,带两人去厅堂深处,一边倒,一边说刚熬的,可能有些烫。
阮渡赞赏他:“凌无书一定会很感动的。”
单衾文微扬嘴角:“是吗?”
“是啊,凌无书虽然现在长大了,看上去凶凶的,但性格还是特别好,他是我见过最温柔的男生。”阮渡说着笑了笑,“也就是关豪他们那些没心的,没事总找凌无书麻烦。”
单衾文表情略顿,随后自然地歪头扬眉:“你们学校有人欺负凌无书?”
“这个我不清楚,我成绩不太好,初三了学业抓得紧,他们不愿跟我多说,我也就没多凑热闹。”阮渡细细思索着,“但非说有的话,应该是天堂岛那个命案之后的事,凌无书当时不配合,就有人传他和那件事有关系……凌无书对人待事真的温和,要是换我,我才不会放过那些人。”
温和。
听到这个频繁出现的形容词,单衾文轻舒出一口闷气。走廊夹雨丝的风终于能够拂去一身热意,单衾文这才知觉,自己此前竟一直紧绷身体悬着心。
但,只要一想到能和凌无书挨着一起吃饭,和好后捏捏他的脸,他就感到无比畅快,甚至这扎脸的阴冷雨丝都因即将发生的事而变得可爱缠绵。他也想同那个社会精英一样,可以轻轻拉扯凌无书的发尾,就像给心仪的小鸟梳理羽毛。
可开门后,裴常宜竟然告诉他,凌无书已经走了。
像晴天霹雳,身后雨哗哗响着,一时间单衾文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幻听。他僵在原地,寒风在身后呼啸,催促他快些给出反应。
良久,他才扯起一个冷笑,举着碗把姜汤一口灌下。
热气直冒的汤汁带着辛辣,黏着嗓子一路烫下去,像一团火烧进他胃里。他感到不可遏制的愤怒,或者说,是气急败坏。就像凌无书亲口评价的,愤怒且无能为力,在这个不堪的状态下,就连真心都显得滑稽。
他再睁眼时,发现自己那双眼又不争气地被泪模糊了。
他将碗放桌上,没理会阮渡的询问,毫无风度几乎是逃跑出了那栋楼。
楼下的雨发疯般砸在地面,不过是刚走出几步,裤脚就被彻底打湿。单衾文快步朝马路走去,后颈被雨丝刺得发疼。
可倒霉的时候,拉开的出租车里都能有人。单衾文认命,转身正欲把门关上,视线烦躁扫过车内时,却在后座乘客身上一顿。他握紧车门,只轻微俯身,就同凌无书对上了视线。
凌无书抱着胳膊,面无表情地坐在后座,像个出游的冷峻王子,而他单衾文现在在雨下就是全世界最狼狈的落汤鸡。
单衾文冷呵一声,探身进去一把揪出凌无书,二话不说将他推进雨里,自己则坐进去哐啷一声关上门,叫司机开车。
出租车扬长而去。
一路暴雨,海面波涛起伏,荡起来的浪看着像世界末日。他回家后草草回了父母的问话,想直接上楼洗漱,但耐不住妈妈非要他去给凌无书送元宵。他便端着碗,直接扔在了凌无书家的大门口。
那一遭让他气消了许多,回家后冲着澡,在热水暖风里思绪勉强冷静下来,想着自己对凌无书的态度也很差,权衡片刻后,就将今天的事在心中扯平了。
可愤怒过后,他心里就只是一种酸酸软软的难受。那感觉,就像是在今天这场雨里受了寒,原本温热的心脏缺了一块。
可他不知怎么补,手忙脚乱将破口堵住,却没留神让冰冷雨水也一并被封了进去。现在安静下来,心就被那抹寒折磨得难受,想要补救,却无论如何都倒不出。
单衾文现在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视线落在床尾那张皱巴巴的专辑上,起身将其放在CD机里。
屋里没开灯,屋外暴雨仍洗刷着地面。单衾文躺在床上,胸膛细微起伏,思绪混乱地看着CD机播放时打在天花板上蓝光。
第一首节奏极快,一路狂飙,单衾文没听懂词,翻身展臂把掉落在地下的歌词本拿起来,借着微弱光线铺在面前看。
……
远方的山花开的声音属于春天
下一节车厢盛夏友情客串上演
就好像连续快速弹奏黑白琴键
车窗外一幕幕风景比你还要善变
我跟踪你的香水味中的那微甜
寻找线索为了证明你依然鲜艳
列车它继续前进落叶它泪洒秋天
越是接近你身边景色就越像寒冷冬天
……
单衾文突然抽噎一声,将脸埋在被子里,极为不爽地发出几个模糊的音节。
接着便是第二首……浪漫情歌,说着略显责怪的话,唱着不断纠正误解的情节,但就连和弦都透露着即将幸福的浪漫。
一首一首听下去,单衾文仿佛能在每首歌里都找到凌无书的身影。
那个温温软软的他,那个眼底总写着忧郁的他,那个原本只跟在自己身后的他,那个决绝冷淡却交到新朋友的他,那个无论自己怎么向前,都总会后退一步的他。
无数个音符和旋律在单衾文脑中打碎,最后都重组成同一个模样。
单衾文眼角不断滚落着泪水,他像小时候同单木锦吵架后那样,再次把自己困在被窝里压着声音哭泣。可单木锦总能和自己和好如初,但为什么到凌无书这儿一切都行不通了呢。
凌无书这样的人,试图用争执的方式找到真相的蛛丝马迹都不可能。
单衾文本以为自己会在雨声掩盖下哭到昏天黑地,可浑浑噩噩间雨却停了,他也如歌词所言越想越清醒。
这就是凌无书送给自己的新年礼物吗。
一张专辑不知循环了多久,远处烟花声响起,时间已到零点。
今年是2013年,单衾文的手机不住亮屏,震动着书桌告诉他新年快乐。
单衾文缩在床上,看着窗外的烟花消弭于天际。美好的东西都转瞬即逝,他的心在下坠中终于感到一抹释怀。
凌无书,新年快乐。
他闭上眼,在心里默念。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