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日会在一个普通饭店的小包厢里，里面坐着十来个同学，大圆木桌上摆了一些色香味俱全的炒菜。
他们脱了外套，喝着冰镇啤酒，在问单衾文要不要时，单衾文还是照旧拒绝了。寿星谭誉正在和别人互诉心肠，不少人计划着等会儿再去哪儿玩。
南池市处于开发期，目前除了金华街有着大商城和知名连锁店，其它地方都还是海边小城朴素老旧却分外熟悉的模样。这家店就在南池市的东南边，是一对公公婆婆在自家门市开的店，招牌是宫保鸡丁，整体口味偏甜辣，算是南池市多年的老字号。
南池市少有人会在家里吃辣，单衾文小时候常在这条街玩，有时饿了会跟单木锦一起来这儿蹭点麻辣兔丁吃。爷爷知道后，也时常对这家小店有所照顾，三个老人便越走越近，逐渐有了傍晚一起去海边广场散步的良好关系。
受这影响，这店里哪道菜应该先吃，以不至于被其他菜品冲淡了味道，哪两道菜混在一起吃，才能让味蕾不会太单调，单衾文都了如指掌。
他一边游刃有余地吃着饭，一边看着桌子底下手机。
原来阮渡说的大家期待的事，是她在社团期末的小庆祝里拍了很多人的照片。
金华中学歌剧社团里帅哥美女多，就连那个身体略显壮硕的关豪也有着不错的底子和可称为亮点的眉毛。阮渡虽然给每个人都拍了差不多张数的照片，但照片的精细度却能看出这位摄影师对谁更为偏爱。
最偏爱的当属单衾文上次在元旦火锅聚会看到的那个抱狗的男生，男生名叫宋景心，长得风流倜傥，含情目上满是笑。阮渡拍他尤其注重角度，宋景心想必十分配合，便贡献了一张在学校露天走廊侧身回眸的神照，看似天然随性，但其实就连嘴角幅度都是设计好的。
其次便是一个有着长卷发的女生，明媚大方，笑容很有感染力，想来是阮渡的朋友。单衾文特地留意了，撑着屏幕将她的脸放大一些，随后手指下拉，挑出一张方才看过的合照。
这一次女生笑容明显要羞涩了一些，她在胸前比着一个耶，比单人照腼腆许多，但眼底的情绪却分外饱满，脸颊还微微泛了红。她脱了外套露出里面的白毛衣，站在一面挂着道具面具的装饰墙前，身侧是一个高个男生，气质偏冷，眉目俊秀，穿着极有设计感的灰毛衣，正对镜头露出一个很浅的笑。
这个微笑既保持着同学间的生分，又不让有攻击力的外表展露无遗。很容易看出他是那种别人找他合照，他心情再不好都不会甩脸色的人。
单衾文视线停留在照片正中央，女生的肩膀正和凌无书的上臂接触着，汇合成了一个很小的点。
他突然觉得这个女生有点太漂亮了，比裴常宜都还漂亮，漂亮到有些刺眼。
手指点出合照，继续下滑，心中的一点酸涩在找到凌无书的照片时顿时消散无踪。
看来阮渡也是很喜欢凌无书的，给凌无书拍了很多构图好的照片，只是照片上凌无书姿势随意显然并不知道自己在被拍。
不是坐在皮沙发里拿着华容道玩，就是偏头认真看别人讲话，虽没有正脸，但每一张都透露着一种凌无书特有的忧郁。那忧郁没有被打碎了那样尖锐，也没有带着阴冷的潮意，只是一种很平稳的情绪，暖融融的，让人为之驻足，却又不愿走近去破坏电影般的美丽。
单衾文原图保存，看到最后终于有两张正脸，一张是凌无书抬头看镜头，依旧稳定发挥让他心扑通一跳，一张是凌无书撑在一个椅子靠背上，手握着扑克牌，正对镜头露出一个轻松间夹着点少年心性的笑。
像是在对摄像头后的人表达什么暗示，也许是说他要赢了，也许是说偷看到了别人的牌面。
单衾文不断脑补照片背后的故事，借此拼凑着凌无书的生活。但没办法，他总对凌无书的世界缺失想象力，凌无书为什么会变化这么大，凌无书经历了什么，凌无书现在心里怎么想的……这些都像是藏在湖底的秘密，被表象覆盖得过分安宁。
在一系列照片的最后，阮渡发了一串长消息。
软绵绵粥：[又是一学期结束啦，我的整个初中即将迎来最后的冲刺阶段，在之后我就是一个高中生，我不知道那时候我会有什么改变，还能不能像在初中时那样和好朋友一起开怀大笑，但我相信，只要保持着赤诚和纯粹，无论走在哪里我都不会难过！其实，初中对我来说是一个逐渐找到喜好和明白自己性格的时期，在这段日子里我也追逐过潮流，以为大家称赞的就是我要成为的，我也做过很多蠢事，把同朋友的关系搞得一团糟，也曾试图像电视剧里那些少女一样温和美好，不过结局总是发现自己难以代入且心比天高……总之跌跌撞撞过来了，现在回想会觉得有些愧赧，有些尴尬，毕竟有些话真的太蠢太天真太幼稚了，可我也喜欢我的幼稚。]
软绵绵粥：[而我很开心的就是我加入了我们的歌剧社团，我还是新生的时候便对这满是靓男美女的社团充满畏惧，我知道自己不是标准意义上的美女，但最后还是怀着忐忑去面试(当然，我当时的学长学姐和大家现在的学姐学长一样热情体贴哦)。等进了这个社团，我才发现这是一个很友爱的集体，在成长过程中那些曾和我一起纠结过怎么才能表演得更具舞台张力的学长学姐一个一个初中毕业，而转眼间我也要和他们一样。我真的很舍不得社团里的大家，特别是一些新朋友，感觉才刚认识，还没来得及再多并肩同行一段路，马上就要迎来告别。经历了小学那些朋友淡去后，我也对这些时刻更敏感，也许我们分别后都无法再见面，也许今后我们又变回陌生人，但无论如何，我都会铭记这些时刻。]
软绵绵粥：[话说太多了，寒假快乐！]
在阮渡发完消息后，群里开始变得热闹起来，大家都在回应这个算是留恋的时刻。
扶筝别柳：[寒假快乐，等我初三努力和你考一个高中，还做朋友。]
剑客：[怎么突然这么煽情……到时毕业了怎么办]
裴：[人是由无数个瞬间和漫长的片段构成，我想我在歌剧社团的三年就是让我沉稳的片段，而此刻，就是今后可供回忆的瞬间。]
单衾文将这段文字看了好一会儿，随后别开视线，低声说：“真装。”
春和景明：[别把自己说哭了，多笑笑，就算天各一方我们也会常见面的。]
软绵绵粥：[(ㄒ-ㄒ)我们两个就不要天各一方啦……]
浅安：[呜呜，看得我这个高二牲热泪盈眶。]
……
接下来便是很多回应和对照片的夸赞，单衾文看了很久都没找到那个熟悉的头像，直到胳膊被撞了一下，任秋冬问他在看什么，这么久都不动筷。
单衾文便略微扣上手机，吃起了饭。但吃着他觉得不放心，因为群里有一些人回复凌无书的照片，在问他是谁，想要加好友。而阮渡非常热情地把凌无书找了出来，还在和大家说着凌无书的好。
单衾文知道凌无书好，但不知道凌无书具体的好，大家都了解他，只有自己像个陌生人一样。现在见凌无书受欢迎，他当然开心，可太受欢迎凌无书说不定就……又没有时间分给自己。更何况愿意亲近凌无书的都是一些本来就很优秀的人。
单衾文坐着越想越不安，最后干脆打开手机，用换了新头像的账号加了凌无书。
好友验证是刁钻的提问方式，单衾文有些懊恼，但在看到问题是“我最喜欢的玩偶”时，又觉得这是天赐良机。
输入三个字后即刻通过，□□状态则是更刁钻的“请勿打扰”，再加上朋友资料页简单的几排，这账号从头到脚都透露着寒冰千尺的气息。
单衾文思索片刻，低头打字。
长夏：[你好，请问我可以认识你吗？]
单衾文以为凌无书开着“请勿打扰”，很久才能得到回答，正准备扣下手机，便听见“叮咚”响了一声。
se：[？]
长夏：[我是你们粉丝群的女生，我看了你的照片，很喜欢你身上的感觉，就想加好友认识你。]
se：[……]
长夏：[你不要误会，我只是想认识你一下，没有追求你的意思。]
se：[……你没事吧。]
长夏：[你对所有人都这么凶吗？]
单衾文这次等了一会儿，才收到回复。
se：[好了，你已经认识了。]
长夏：[我们……要不在一起吧？]
单衾文发完这句就后悔，他感觉这样捉弄凌无书很过分，万一凌无书真答应了以后要女朋友结果没有就惨了。可不这么发，他心里总是害怕，凌无书现在瞧上去坏坏的，万一把初中最潮流的早恋也学会了呢。
单衾文望着逐渐光掉的盘子，握着筷子将手摊在桌上，又等了好一会儿，才感到手机一阵响。成败在此一举，他心跳微微加速，低头看向屏幕——
心咯噔一跳，但跳完他又觉得理所当然。
se：[……你很无聊吗。]
单衾文略微一笑，放下筷子，双手打字。
长夏：[没有，我只是对你一见钟情了，我们就试试吧。]
se：[不行。]
长夏：[为什么啊，你有喜欢的人了吗？]
se：[因为理由，不够说服我。]
不行的原因是理由不够说服他。单衾文抬头，一边思索一边把最后一点饭吃完，随后全情投入在对话框中。
长夏：[不试试的话你永远不知道我行不行的，再说，我又不能和你见面，不会给你生活添麻烦，也不会骗你的钱。最重要的是你根本不了解我，你怎么知道你不喜欢我呢，万一到后面你发现你非常非常喜欢我……哼哼，我还是很有魅力的。]
se：[说说，你什么性格。]
长夏：[我喜欢读书，平日里比较安静，不太成群结队，大家都说我像个温柔姐姐。]
单衾文打完，忙加了一句。
长夏：[我应该比你大一岁，你可以叫我姐姐。]
se：[……]
se：[你怎么不叫我叫你哥哥呢。]
单衾文仿佛都想象到凌无书在屏幕后面气极反笑或是皱眉不耐的表情了。
长夏：[你喜欢的话也可以呀。]
这次又隔了很久，手机才响。
se：[宝贝，吃完晚饭了吗？]
宝贝。
单衾文猛地朝后列开座位，一时没拿稳手机，啪地摔在地上，底壳被摔开但好在电池没掉出来。他俯身去捡，再抬头见全桌人都用一种好奇和担忧的眼神盯着他。
单衾文忙道没什么，让他们自己吃，他去趟洗手间。
手机跟烫山芋一般，烙着他，他直接去了门口，扑面而来的凉爽空气稍微褪去了脸上红晕。他深吸一口气，嘴角也不再压了，低头打开手机。
长夏：[你管谁都叫宝贝吗？]
se：[只管你。]
凉风微起，靛青色罩着城南一隅，单衾文正站在街边随意地走着，发出几声低笑。那笑声顺着夜风朝后逸去，在店外木制躺椅上歇凉的婆婆略微偏头，银框老花镜后那双色泽浅淡的眼将单衾文的身影锁了起来。
长夏：[那我叫你什么，男朋友？还是……宝宝？]
se：[都行，别太奇怪。]
单衾文心情美妙得能在海里游五十公里。
他干咳一声，虚握拳挡住自己略微有点赧然的微笑，微偏头往奇怪的方向想了一下。结果自然是没有，他为自己知识储备量有些叹惋，便打开了搜索引擎，搜索“能让对象感到兴奋的奇怪称呼”。
“情侣之间的爱称五十种——1.小土匪，压寨夫人不知道大家觉不觉得这个称呼特别雅痞呢？可能普通的昵称会让很多男人觉得很肉麻，这种叫法非常俏皮，非常幽默哦！”
单衾文困惑地皱了眉，手指继续往下滑。
“想‘撩’男人心？就用这几个称呼，让他对你满腔爱意——‘哥哥’这个称呼就像是给男人披了一件英雄的外衣，他让男人觉得自己被需要，能让他们对你产生更深的羁绊……”
单衾文略微笑了笑，直接划走，再往下看的时候，他忽然停住动作，纳闷地拖长语调。
“冲刺的时候喊他……baba？他将对你欲罢不能？”单衾文略微拧眉，猛地划开，“什么乱七八糟。”
他其实没看懂，但就是本能觉得奇怪。最后逛了一圈也没有满意的，便退出界面，点回对话框，决定暂时搁置这个话题。
长夏：[我吃完晚饭了，你呢，吃了吗？]
se：[在吃。]
长夏：[啊(┬┬﹏┬┬)，你不问问我吃的什么吗？感觉你好冷漠。]
se:[……我在吃饭，大哥。]
长夏：[你在和谁吃饭？旁边有其他人吗？和我发消息是不是打扰到你和他聊天了？他是你女朋友还是我是你女朋友？]
se：[温柔？姐姐？]
长夏：[我是呀。]
se：[你说话单衾文味儿都要溢出来了。]
单衾文心微微一惊，点进自己那可算是脱胎换骨的头像和资料页，仔细检查了一番。两人唯一的共友也删了，凌无书应该不会发现才对。单衾文原本有些迟疑，但很快他便想到，凌无书和别人聊天提到自己又不是什么难事，这只能说明凌无书心里有自己。
那种甜丝丝的情绪缠绕着他，让他转了个身，从街的尽头往回走。
长夏：[单衾文是谁呀，你的好朋友吗？其实我刚才只是有点不开心了，╥﹏╥]
凌无书那边还在沉默，可能是没看到消息。单衾文收起手机，刚抬头便对上了婆婆看不出情绪的双眼。
单衾文大脑空白一瞬，随后笑起来：“婆婆，这么看着我做什么，总不会是太久没见想我了吧？”
婆婆收回视线，晃了一下椅子，看着远处逐渐亮起路灯的广场，慢悠悠地说：“想啊，当然想啊，眨眼间就长成大小伙子了。”
单衾文：“那看来我以后得常来看您了，眨眼就长大的事还是交给其他人来做。”
婆婆摇头笑了，看着单衾文：“你呀，不知道以后是谁家的姑娘要被你骗。”
单衾文没说话，只是笑。婆婆在说完又坐了一会儿，随后起身朝屋内把公公喊出来，两人拿着保温壶准备朝广场走，临走时她又回头看了单衾文一眼。
单衾文正低头看着手机，那双眼被屏幕光照得发亮，耳垂红得跟太阳一个色，暖烘烘笑着就像是春天到了。
凌无书回了他消息。
se：[宝宝，对不起，我不应该让你不开心。我一个人在吃饭，身边没有其他人。]
说完，凌无书还发了张照片，照片背景是他们家的厨房案台，案台中央摆着一个未成形的水果拼盘，轮廓模糊得还分辨不出是什么图案。
单衾文瞬间关了手机，将脸埋在曲起的胳膊里，心像是沁进了蜜罐。
这时同学们陆陆续续地走了出来，他们商量着想去这边的老影院看电影，谭誉问单衾文去不去。
王义雍就住在城南的桐木街，他听了便道：“文哥他爷爷饭店开在这边，他要回去一趟。”
单衾文点头，把手机揣兜里，干咳一声恢复神色：“我就先不去了，好不容易来这边一趟，我去看看我爷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