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临柒把给凌无书带的早餐丢下后,低头便见自己的板凳倒在了过道上。
她一边放书包,一边俯身将其扶起来。陈荐新这时已经走了,她回头,将视线闲闲地落在凌无书桌面的三明治上:“那是什么?”
凌无书说:“三明治。”
林临柒坐下,朝凌无书伸手:“底下没咬过的分我点,吃了几个馒头,正好嘴里没味。”
凌无书没动:“单衾文给我的。”
林临柒的动作一滞,抬头看向单衾文,对上那双照旧带着敌意的眼后,她抓起凌无书撕下的包装纸,揉作一团掷了过去。
“我就说怎么可能才到新学校,就遇见没素质的人!”
单衾文知道她说的是板凳的事,对,他没素质在先,但大清早她大嗓门吼什么。全班听到动静又看过来了。
巫影这时也放下书包,他从那处收回视线,看向单衾文:“你们怎么又对峙上了。”
单衾文转回座位,冷声说:“没什么,我把她板凳勾倒了。”
“那你为什么不给人家扶起来。”
单衾文面上平静,但在心里咬牙切齿,连着声音也有些低:“因为我没素质。”
巫影沉默片刻,忽然说:“你别欺负人家女孩儿。”
单衾文听完,抬眼看着巫影。看着那双沉默的眼,巫影也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及时补救:“万一樊老师听说了,还以为你在针对新同学。”
单衾文呵呵两声,翻开课本,不再理会巫影。没多时上课铃响了,老师走进来,告诉同学背诵内容后,大家就开始早读。
单衾文看着课本,读着读着有些心累,就面朝墙壁趴在桌上。
正在过道里巡视的语文老师见了,抱着胳膊站在巫影桌前,低声问:“他趴着干什么,低血糖?”
巫影侧头,见单衾文没反应,便说:“应该是,今天樊老师没早课,他可能就没吃饭。”
语文老师恍然大悟地抬起下巴,点点头,又抱着胳膊继续往后走。她视线巡逻着,在看到林临柒和凌无书桌中央的塑料袋时,低声说:“没吃早饭的话就先吃了吧,别低血糖了。”
林临柒抬头:“没事老师,四十分钟,我还是能挨过去的。”
语文老师又看了眼凌无书。
凌无书收回视线,抬头道:“谢谢老师,我吃过了。”
语文老师又点点头,转身朝前走。林临柒则顺着凌无书的视线,看过去,低声说:“搞什么,他总不可能把自己的早饭给你了,真没看出来他还是病秧子,这么不省心。”
凌无书翻过一页,淡声道:“你也少说两句。”
“我可没忘记昨年暑假那回。”林临柒看着书,察觉前排同学在偷听,又道,“行吧,不过说实话,我昨晚放学跟着公交逛了一圈,发觉南池乐器店好少。”
“金华街区有不少,你坐的那班车没过。”凌无书顿了一下,又道,“周五可以去看一下。”
“哎,你说我要买贵一点的琴吗,南池这边物价肯定比港岛低。”林临柒把课本立起来,保持认真读书的表情,“但我买贵一点,那个破出租屋又有点潮,我还没找到新房子,到时候搬来搬去又麻烦。”
凌无书说:“你不是说想在这边弄一个录音室,放家里的琴可以稍微压一下价格。”
林临柒说:“我看了网上价格,想要的琴都比预算只多九千一万,加上后又不如干脆买更想要的。”
凌无书顿了一下,说道:“那你先别买,找了新房子把琴室重新装一下,隔音做好,以后直接在家录,那样钢琴就可以买贵一点,平常练起来也顺心。”
“可以哎。”林临柒说着,又不知想起了什么,开始低叹,“但好难熬啊,好想买,好想买,钢琴,钢琴。”
凌无书听后,扬了下唇角,接着道:“新房看好了吗,我住的这边还行,在城南,房东手上还有空房。”
“那边好贵。”林临柒摇头,“我得考虑一下,但……哎,我那素未谋面的宝贝钢琴不能和我一起住差房子,你有空帮我问一下吧。”
凌无书抬眼扫过即将转身的老师:“可以,三千一个月,房东说两人一起可以算五千,你给两千就行,我已经帮你看过了,格局很好,两室一厅,客厅主卧朝海,采光优异,侧卧对着一片树林,安静,空间也行,放一架小三角钢琴绰绰有余。”
“这还说什么啊兄弟。”林临柒也抬眼看了下老师,“两千我就去住了。”
凌无书“嗯”了一声,又道:“你尽快搬过来。”
“我也觉得。”林临柒叹口气,“你绝对猜不到,那房子不但潮,隔音也差得没话说,窗外边就是公路,半夜过一辆车就轰隆隆响,我第一晚还以为是地铁,我就说哪儿有半夜开的地铁,那破地段怎么可能有地铁。”
凌无书又翻过一页:“我猜底楼还有麻将馆,和半夜戴铃铛乱窜的狗。”
林临柒张了一下嘴:“……其实还有两点准时支摊出来卖炒饭的铁铲翻锅声。”
凌无书听着,很浅地笑了一下。
“你难道在那边住过?可我记得你们家在南池是有房子的吧。”林临柒问。
“没。”凌无书低声说着,也不知到底是回答的哪一个问题,“但我以前在那边烧烤摊当过伙计,附近有很大一栋楼,里面全是出租屋,晚上很……热闹。”
“确实‘热闹’。”林临柒生无可恋说完后,侧头又有些好奇,“不过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我只听说过你来港岛前在甜品店工作过。”
“也是那时的事,缺钱,就找了份工作。”
听到那个字,林临柒翻书的手一滞。
凌无书没觉得奇怪,继续说着,语气很轻,像谈起记忆里许久未见的老朋友:“开摊的是两位叔叔,一个胖胖的,性子很活络,一个话少,但手艺一绝,听说他以前当过兵,所以摊子又叫老兵烧烤,大家都叫他兵哥。”
“老兵烧烤,我记住了。”林临柒认真说,“今晚回去我帮你看看。”
凌无书交叠双臂,看着书页笑了笑:“谢谢。他们帮了我很多。我那时很需要钱,必须打两份工,也不知道怎么了,我是一个物欲和精力都很低的人,但当时却私底下想过攒钱……去一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重新生活。”
林临柒抿了下唇,斟酌道:“你在逃避,是因为不想来港岛艺中读书吗?”
凌无书微微摇头:“没有,重新开始,也许只是想想。后面我要还的钱其实已经攒够了,但我发现我已经不想停下这两份日夜交替的工作。明明心里很清楚期待的事毫无可能,但身体却仍旧重复动作,企图违背现实去推进那个从未被我正视过的计划。当时我就猜到,我不过又在做一套可笑的形式主义。”
林临柒略带担忧地看了眼凌无书:“你那时还好吗,我总觉得你在一些毫无必要的事上偏执得有些过分了。”
凌无书很轻地皱了一下眉:“有吗?”
“有。”林临柒没给他留面子,“我看不懂你的运行规则,我不理解,所有人的性格都有有所欠缺的地方,大多数人选择慢慢修正,但你无所作为。你理所当然接受且纵容你的缺陷,这我非常理解,按理说就这样下去也很好,你的缺陷又不影响任何人。但偏偏,你又找来一些所谓的你本该遵循的美好品质去批判你自己,好像你总得让你自己过上一种岌岌可危的生活,这样才会让你感到安心,是吗?你这种人,当了反派,就是好得不纯粹,坏得不彻底的那种。”
凌无书听着,搭在上臂处的手指逐渐收紧,但又在林临柒话声停止时,松了下去。
他扯起一边唇角,觉得荒谬般干笑一声,可眼神和声音却很诚恳:“你说得对。”
林临柒皱眉,盯着那张凌厉俊美的侧脸半晌,发出一个气音,干脆转移了话题:“刚才我们聊哪儿了。”
“聊到烧烤摊。”凌无书很自然地说了下去,“我很感谢他们,因为开摊晚,哪怕寒假生意忙,也没人愿意要一个孩子。一开始我问了很多店,就只有他们愿意收我。其实在知道我年纪后他们也有点犹豫,但最后还是同意了。”
林临柒说:“不过你看上去年纪不小,问题不大。那他们答应之后呢?”
“我就去工作了。”因为是在回忆,凌无书的语速很慢,“每天晚上八点半开摊,九点十点会有父母带着孩子来吃烧烤,他们食量不大,但围坐在方木桌前看上去很热闹。”
“那你是做什么的?”林临柒听得入迷,追问道,“给他们上菜?”
凌无书点头:“对,记账,上菜,有时人多,会绊几份凉面。”
“不忙吧,感觉家长应该不会总带孩子去吃,很不健康。”
“那栋楼里带孩子住的很少,以前是套房,但房东为了给价格优惠吸引租客,就把套房拆成了一个个小单间,能住六七人,共用一个洗手间……附近很多建筑工人都住在里面,还有一些外地来的年轻人。”
林临柒没想过楼里竟住着这么多人,怪不得她晚上回去,看楼道垃圾桶总是满的。她倒是没有很害怕,只是低声说:“那……那边岂不是很乱?”
凌无书想了会儿,说:“人多,乱是难免。但他们大多都只是想要赚钱养家的工人。”他说完停顿半秒,又道,“但出门在外小心总没错。”
林临柒说:“好,我多留意,你继续讲吧,我还想听。”
“嗯。因为摊子就开在你住的那栋楼下,价格也不像其他街那么贵,所以一到晚上就会有很多工人下来吃夜宵,他们的烧烤要重油重盐,不然第二天体力活撑不下去。”
林临柒低声吐槽:“怪不得,我就说那么难吃的东西,怎么有人喜欢。”
凌无书安静听她说完,继续道:“摊子通常开到凌晨两点结束,我们就会收东西回去。不过你说的那个炒饭摊,就是凌晨两点才会推过来。那时街上已经没多少人。”
“那他们怎么赚钱?”
“会有人来。”
林临柒又说:“想必有人也很少了,那这么晚回去,你当时不害怕吗?还是说你就住在那栋楼里。”
“不,我会回家。”凌无书顿了一下,又说,“我会沿着那条街出去,没有末班车,就在街口扫一辆共享单车,但偶尔也会花上两个多小时走回家。”
林临柒这时看了凌无书一眼:“走回家?骑单车就已经很晚了,还走路么,你难道不睡觉?”
凌无书:“睡。没有很晚,只是听上去吓人。”
“原来你一开始就那样折腾你自己。”林临柒说完,又觉得有些不妥,稍微抬眼打量了一下凌无书。凌无书微微垂着脑袋,额发耷拉着,照旧看不出什么情绪。可不知为何望着这个侧影,林临柒却莫名感伤起来。她便幽幽看向窗外,语气惆怅:“惨兮兮的,灰扑扑的,就像我们现在一样,一眼看不到尽头。”
凌无书沉默一会儿,也抬眼看向窗外,走廊瓷砖正被日出照得发亮。
“其实……我没有折腾自己。”他难得拖长语调,随后轻声解释,“大多时候,我都是骑车回家,实在撑不住才会走路。”
林临柒看着他:“走路会觉得轻松?凌无书,还是说这又是你的什么形式主义。”
“不是。”凌无书低声说,“夜间走路的确会让我感到放松。晚风很凉,我从两点开始走,城市从来没有这么静过,好像它属于我。”
林临柒心微动,念道:“晚上的南池市。”
“嗯,虽然夜色冷,但路灯的光是暖的,一路上我会看到很多货车,他们亮着尾灯朝看不到尽头的公路开着。除了货车,路上还有骑着折叠小车的代驾,也有开电驴的外卖员,他们掠过时会带起一阵风,偶尔有人外放音乐,但声音很小,只有经过他们时才能听到。”
“大概三点左右,我会穿过市中心,店铺里的门都上着锁,只有落地玻璃窗后的模特直勾勾盯着街道。但就算这时,街上也不是空无一人,很多早餐店都陆续开门了。多半是一对夫妻,并肩走着,拉卷压门的动静会盖过他们轻飘飘的说话声。”
“四点的时候,我离住宅区很近,大家都在熟睡,但环卫工人提着扫帚开始扫地。走出住宅区,我会到一个十字路口,各个小区里的垃圾桶都被搬了出来,排成一排,旁边是等着把垃圾拖走的三轮车。开车的人把腕子搭在裹了几圈毛线的车把手上,等着抽完一根烟,中途他们会和那些在垃圾堆里翻废品的老人说话。”
“等一根烟抽完,他们就必须要把垃圾收走。但有时,有司机出神望着垃圾堆,地上摆的却是两三根烟头。”
“五点,我到了环海公路,海很辽阔,吹着风再过一会儿,我会走上一道斜坡公路,越过一片杂草地,家就到了。”
林临柒跟着想了一会儿,问道:“那时候太阳出来了吗?”
“很遗憾,那是寒假。不过确实有那么几天,我站在家门口什么也没做,就看着天空变色,等太阳出来。”
林临柒说:“那你等到了吗。”
“我家住的那栋房子背对东边,看不到日出。”
林临柒说:“那你在等什么?”
“不清楚,但不是太阳,我没有很执着这些有象征意义的事物。”凌无书慢慢说着,又若有所思纠正道,“不全对,我会望着一扇窗,每次等它从幽蓝变成暖红后,才回去睡觉。”
林临柒真心感慨:“看窗也不错,好聪明,不用动也能看到太阳。”
凌无书只说:“那是单衾文卧室的窗户。”
林临柒一顿,随后道:“那他知道吗?”
凌无书皱眉,像是有些不解:“他为什么知道,这些都是我自己的选择。”
林临柒说:“可你这样,他怎么知道你在想什么,你难道想你们变成陌生人吗?凌无书你昨天也是,不都说好了晚自习要去找他吗,你怎么临时变卦又说什么,别打扰他了?”
凌无书深吸一口气,手支着额头,有些后悔了:“林临柒,你不明白……”
“你这就是在逃避。”林临柒略微扬起声音,“那单衾文也是,他昨年明显就是决定放弃你了,我都说了别走别走,可他还是那不可一世的死样,这样我看凌无书你也别喜欢他了,一个瞎子,一个哑巴,你们根本就不合适。”
凌无书将指根没入发丝,闭上眼,语气有些疲惫:“林临柒,你不是他,也不是我……”
听了这话,林临柒的脸瞬间红了,她紧紧皱了一下眉,压住那些窘迫:“可是旁观者清,凌无书,难道你就不能像你歌词里写的那样……”
凌无书皱眉打断:“那只是一首歌。”
林临柒盯着凌无书,正欲开口,黑板忽然传出闷闷拍击声。凌无书双眼沉静,在紧绷的空气中回盯了林临柒两秒后,抬头看向语文老师。
这时同学们都安静下来,老师要抽查背诵内容,她抱着胳膊,视线落在靠后门那排:“你们两个,谁来?”
同学齐齐回头,而林临柒表情一僵,她语文本就差,这节课根本就没背过。
在沉默里,凌无书提开椅子,站了起来:“老师,请问背哪首。”
语文老师点点头,说:“哪首熟就背哪首,自己选。”
凌无书翻到目录页,视线在《无衣》上停滞片刻,最后还是选了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
林临柒连忙翻到正文,想避着老师露给凌无书作弊。
但凌无书只垂眼看了三秒,就抬头望向黑板,顺畅流利地背了出来。
这首诗是难啃的硬骨头,背诵圆满结束后,语文老师很满意。她点点头,淡声夸赞道:“可以,很棒,在专业学校学过唱歌的同学口齿伶俐,吐字也很清晰,有些地方还用了古韵,大家要向凌无书同学学习。”
同学很捧场地鼓掌,语文老师的视线从二人身上一晃而过,随后微微点头,像在提醒他们下次早自习别再聊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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