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五日 天气晴 周五
今天回家。语文老师说我们需要一个日记本,于是在公交车停在泡泡湾的时候,我下了车。那个站台的名字应该不叫泡泡湾,我记不得了,好吧,看来它给我的印象并不深刻。这不重要,我需要的是买一个日记本,我只用知道这个地方能让我实现目标就可以。我已经预测到,这个日记本将会写满我整个初中三年的流水账。
我真的不知道写什么,但这是第一页,我要慎重一点。
如果非要说值得记录的事,那就是我以为能和单卿文等到同一班公交车回家。上周他在饭桌上就是这么说的。
他也是个孩子,我不能指控他骗了我。想来他也不在乎我的指控。
除了这个,还值得一提的是,我的新家比以前的家破烂得多,但这也意味着我有更多施展自己想法的空间。我会慢慢整理,慢慢改变,将家变成我喜欢的模样。
我想在我的卧室里摆放课本,也很想一个人看书学习。
我会努力向父亲争取走读的机会。
九月七日 天气晴 周日
外公今天来看我。他给我塞了一百零花钱,我很想推拒,但看着他恳切愧疚的眼睛,我还是收下了。
对于妈妈背着爸爸,拿十一万在外公老家镇上买房的事,已经不会有人再提起。我们已经搬到了新城市,还买了新房子有落脚的地方,不用再像以前那样住在逼仄的出租屋里。这些事情都翻了篇,爸爸妈妈没完没了争吵的日子已经过去。
但我无法忘记。实在是太糟糕了,在那些混乱话语和纷乱情绪里,我只能作为一个他们攻击彼此的累赘而存世。那时我不知道妈妈挪用的十二万对我们的家来说意味着什么,很多时候,我都完全不明白他们吵架到底是为了什么。我只是不可遏制地感到恐慌。他们之间要是崩坏,我就真的没有家了。
我多希望他们能像什么都没开始的以前。
不过好在争吵后,他们很快便和好如初,有时父亲会抱着痛哭的妈妈,低声安慰她。那时候我会躲在房间里,庆幸这一切终于结束。
是的,一切总会结束。
外公在老家工厂退休后,找了个新的妻子,我不称其为外婆。我有自己的外婆,也不想和那些同我毫无关系的同龄人互称兄弟,他们爱说脏话,还合起伙来排挤我,总觉得我是来抢他们爷爷的爱的。
那些被爱的人就是这样,完全看不出我才是那群孩子里最被冷落的一个。
前年去外公家拜年,他们甚至趁着大人去山里上坟祭祖,把我和我的行李关在了屋子外面,说这是他们的家,不准我进去。
我很愤怒,但其实是一种冷漠的愤怒。
我不想为了他们变成一个大吼的怪物,尽管他们这些无聊的捉弄确实刺痛了我。我一动不动站门口的那三个小时,则被他们视作一种逆来顺受。甚至我父亲看见我时,第一反应也是骂我懦夫。
在他看来,只有和他吵架的时候一样,用嘶吼表达愤怒才是所谓强者。
他的责怪让我感到恐慌,但我现在已经知道,我应该用“说服自己不要去在意别人看法”的方式去抵御那些难以避免的责骂和误解。
外公没有责怪他们,妈妈气不过,在场的强者们就又争吵了起来。外公那毫无血缘关系的新儿子又是那副瞧不起人的模样,把我们一家三口都数落了个遍。他骂人的话不知被多少人吐出再回收,我脑海里闪过无数个反驳他的有力句子,但都被一一按下了。
好在爸爸实在太厉害,他用一种极具威慑力的声音把一切刺向我们的危险压了回去,并直接带着泪流满面的妈妈回家。
但在车上,爸爸又开始奚落妈妈,说她最对不起的就是我,自己孩子住的地方都没着落,却上赶着掏钱给别人的幸福家庭筑巢搭窝。
又是这样。
我很难忍受这扭曲怪异的气氛。有一次我鼓起勇气,告诉他们能不能不要吵了,我想安静地写会儿作业。这只是借口,作业什么的我都不在乎,我只是不想他们吵架。
但第二天他们就给我安排了住校,一直到现在,我还是要住校。可他们明明已经不吵了,家里更是安静得只有我在。
也许很多事情只要发生了,就再难转圜,好像什么都在一场转折中变质。
我一度认为想要一切变好就朝着梦想努力,只是一句骗人的自欺欺人的废话。
说那些话的人,是不是根本就没有见过不好是什么样,才会用一句你没有看着前方来堵住别人的嘴。
很多时候我站在地上,看上去可以去到任何地方,但其实早就被困在一个阴沉逼仄的暗巷。
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 周二 小雨
今日我并无兄弟可忆。
九月十一日 周四 晴
今天招新,我还是进了歌剧社团。
团长是裴常宜学长,副团长是阮渡学姐。他们很欢迎我的到来,但最终说服我加入的,是学姐背包上的粉红豹挂坠。
老师说学校规定新生必须要进社团,这样可以最快地熟悉学校和学会交际。但报社团是一笔不小的费用,金华中学的人家境都很优越,他们一个人可以报三四个喜欢的,但我不行。这时我会庆幸,在生活里我从来没有过什么喜欢的。
而且加入歌剧社团还有一个原因,是歌剧对新成员要求不高。像天鹅乐团那样的社团,就需要新成员至少会一门练习了两年的乐器。这对金华中学大多数学生来说,根本不是要求。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给我报这个学校。但我的确很难开口去同爸妈说社团要钱这件事。
这会让我想起他们因钱不断争执的可怖场景,于我而言,那就像第三次世界大战。
九月十二日 周五 晴
我终于看清了,那个站叫琉璃台。
今天放学回家,我特地在琉璃台坐了环海线,果不其然遇到了单衾文。他的饭卡掉了,我帮他捡起来,这才发现他中间那个字是“衾”而不是“卿”。
但他没有注意到我,道谢后便同身旁的同学兴致勃勃说着什么。那蓬勃的气质几乎把整个公交车都填满,他的发丝还滴着汗,身上散发出一种闻着很舒服的气息。他的那些同学听他说话时目不转睛,也离他很近,想来那气息不是我的错觉,而是大家都能注意到的事。
我坐在他们身后,发现他们在谈周六海曙附中的足球比赛。
单衾文是新进的球员,但他小学也进过校足球队,踢过市里的比赛。他们交谈间的熟稔让我很吃惊,我没想过这才过去十几天,单衾文就交到了新朋友,还打成了一片。
我极力隐藏着自己的存在,但坐在单衾文前排的一位梳刺猬头的男生注意到了我,荧光绿的篮球服穿在他身上显得很清瘦。他说:“同学,你们学校也有足球队吗?”
单衾文回头,那张清晰俊逸的脸就正对着我,顷刻间我就感到一阵扑面而来的夏日气息。他就像外婆家的青笋,长势迅猛,几日不见便有了令人吃惊的变化。
我当时应该很久都没说话,因为单衾文把胳膊搁在靠椅上,伸手戳了戳我的脸颊。
他笑看我,开口说:“怎么,发现是我,看呆了?”
我摇头,拉开距离看着那个刺猬头男生,跟他讲我们学校没有正规的足球队。
那人略感遗憾,又拉着单衾文商议明天足球赛要怎么踢才能赢,单衾文便转了回去,只留下一个发尾短短的后脑勺。
直到后来下车时他才回头,问我今天要不要去他家吃饭。
对了,在公交车上,我注意到他的颈侧有一颗很小的痣。
九月十八日 星期四 晴夹雨
国庆收假后会有一个校内晚会,同时也是选拔会,如果我们社团准备的节目好的话,将会作为五校联谊会的学校代表之一,去到海曙附中表演。
其实我这样的新人没机会,但他们实在需要一个和我身高相近,和我相貌相近的人来演一个被正派抓起来的小女孩儿,但社团里除了我没一个符合——我答应了,因为我想去海曙附中看看。
九月十九日 星期五 雨
今天的雨很大,天也阴沉沉的,我坐在卧室的桌前,浅绿色的窗纱不断朝里扑腾,打翻了我放在窗台的小花瓶。
他们明明说好要回家吃饭,但最后一个都没来,也许是因为雨太大了。
我不知道我父母每天为什么会这么忙,但从电话里我能感到他们很喜欢现在的生活,妈妈为她的电子厂奔波,爸爸同他这边的朋友一起创业。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走,但又好像没有。
九月二十八日 星期日 晴
今天在单衾文家吃饭,这一次我说我怕热,坐在了那个照不到阳光的位置。
其实好几次我都试图同单衾文换,但樊老师却不让。单衾文好像也习惯了我来他家时坐他的位置,因此见我坐在那里,他还有些意外。
听他们谈话,我知道单衾文国庆假要去他爷爷家玩,据说那边海滩开发成了旅游区。
他们也问了我国庆有没有安排,我说没有,樊老师便让单衾文带我一起去玩两天。
我以为单衾文会不开心。我能感觉出他在老家有很多很久没见的老朋友,要是我去,他带着应该会很麻烦,我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不欢迎我。
但单衾文一口就应下,还对此很热情。他那双满带笑意的眼望着我时,我感到心底微微动了一下,就是,轻轻地,跳了一下。
很特别的感受。
不过他下一刻就说:“老妈,我们两个人的话,你就要多给我一些钱。”
我就知道。
……不过我还没有去过海滩,我很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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